爱因斯坦:宗教和科學

《宗教和科學》(Religion and Science)
(爱因斯坦 1930年11月,發表於《紐約時代雜誌》)

人類所做和所想的一切都關係到滿足迫切的需要和減輕苦痛。如果人們想要瞭解精神活動和它的發展,就要經常記住這一點。感情和願望是人類一切努力和創造背後的動力,不管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這種努力和創造外表上多麼高超。那麼,引導我們到最廣義的宗教思想和宗教信仰的感情和需要究竟又是什麼呢?只要稍微考查一下就足以使我們明白,支配著宗教思想和宗教經驗生長的是各式各樣的情感。

在原始人心裡,引起宗教觀念的最主要的是恐懼——對飢餓,野獸,疾病和死亡的恐懼。因為在這一階段的人類生活中,對因果關係的理解通常還沒有很好的發展,於是人類的心裡就造出一些多少可以同他們自己相類似的虛幻的東西來,以為那些使人恐懼的事情都取決以它們的意志和行為。所以人們就企圖求得他們的恩寵,按照代代相傳的傳統,通過一些動作和祭獻,以邀寵於他們,或者是它們對人有好感。在這個意義上,我把它叫做恐懼宗教。這種宗教雖然不是由一些什麼人創造出來的,但由於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僧侶階級,它就具有很大的穩定性;僧侶階級把自己作為人民和他們所害怕的神鬼之間的中間人,並且在這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霸權。在很多情況下,那些有別的因素而獲得地位的首領,統治者或者特權階級,為了鞏固他們的世俗權力,就把這種權利同僧侶的職司結合起來;或者是政治上的統治者同僧侶階級為了他們各自的利益而合作起來去進行共同的事業。

社會衝動是形成宗教的另一個源泉。父親,母親和範圍更大的人類集體的領袖都不免要死和犯錯誤。求得引導,慈愛和扶助的願望形成了社會的或者道德的上帝概念。就是這個上帝,他保護人,支配人,獎勵人和懲罰人;上帝按照信仰者的眼光所及的範圍來愛護和撫育部族的生命,或者是人類的生命,或者甚至是生命本身;他是人在悲痛和願望不能滿足時的安慰者;他又是死者靈魂的保護者。這就是社會的或者道德的上帝概念。

猶太民族的經典美妙地說明了從恐懼到道德宗教的發展,這種發展在《新約全書》裡還繼續著。一切文明人,特別是東方人的宗教,主要都是道德宗教。從恐懼宗教發展到道德宗教,實在是民族生活的一大進步。但是我們必須防止這樣一種偏見,以為原始宗教完全是以恐懼為基礎,而文明人的宗教則純粹以道德為基礎。實際上,一切宗教都是這兩種類型不同程度的混合,其區別在於:隨著社會生活水平的提高,道德性的宗教也就愈佔優勢。

所有這些類型的宗教所共有的,是它們的上帝概念的擬人化的特徵。一般地說,只有具有非凡天才的個人和具有特別高尚品格的集體,才能大大超出這個水平。但是屬於所有這些人的還有第三個宗教經驗的階段,儘管它的純粹形式是難以找到的;我把它叫做「宇宙宗教感情」。要向完全沒有這種感情的人闡明它是什麼,那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因為沒有什麼擬人化的上帝概念同它相對應。】

人們感覺到人的願望和目的都屬徒然,而感覺到自然界裡和思維世界裡卻顯示出崇高莊嚴和不可思議的次序。個人的生活給他的感受好想監獄一樣,他要求把宇宙作為單一的有意義的整體來體驗。宇宙宗教感情的開端早已出現在早期的歷史發展階段中,比如大衛的許多《詩篇》中,以及在某些猶太教的先知那裡。佛教所包含的這種成分還要強烈的多,這特別可以從叔本華的絕妙著作中讀到。

一切時代的宗教天才之所以超凡出眾,就在於他們具有這種宗教情感,這種宗教情感不知道什麼教條,也不知道照人的形象而想像成的上帝;因而也不可能有哪個教會會拿它來作為中心教義的基礎。因此,恰恰在每個時代的異端者中間,我們倒可以找到那些洋溢著這種最高宗教感情的人,他們在很多場合被他們的同時代人看作是無神論者,有時也被看作是聖人。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像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阿普西的方濟各(Francis of Assisi)和斯賓若沙(Spinoza)這些人彼此都極為近似。

如果宇宙宗教感情不能提出什麼關於上帝的明確觀念,也不能提出什麼神學來,那麼它又怎麼能夠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呢?照我的看法,在能夠接受這種感情的人中間,把這種感情激發起來,並且使它保持蓬勃的生氣,這正是藝術和科學的最重要的功能。

由此我們得到了一個同通常很不相同的關於科學同宗教關係的概念。當人們從歷史上來看著問題時,他們總是傾向於認為科學同宗教是勢不兩立的對立物,其理由是非常明顯的。凡是徹底深信因果律的普遍作用的人,對那種由神來干預事件進程的觀念,是片刻也不能容忍的——當然要假定他是真正嚴肅的接受因果假說的。他用不著恐懼的宗教,也用不著社會的或者道德的宗教。一個有賞有罰的上帝,是他所不能想像的,理由很簡單:一個人的行為總是受外部的必然性決定的,因此在上帝眼裡,就不能要他負什麼責任,正像一個無生命的物體不能對它的行為負責一樣,有人因此責備科學損害道德,但是這種責備是很不公正的。一個人的倫理行為應當有效地建立在同情心,教育,以及社會聯繫和社會需要上;而宗教基礎則是沒有必要的。【如果一個人因為害怕死後受罰,和希望死後得賞,才來約束自己,那實在是太糟糕了。

由此不難看出,為什麼教會總是同科學鬥爭,並且迫害熱忱從事科學的人。另一方面,我認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學研究的最強有力,最高尚的動機。只有那些做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現出熱忱獻身(要是沒有這種熱忱,就不能在理論科學的開闢工作中取得成就)的人,才會理解這樣一種感情的力量。唯有這種力量,才能从事那種確實是遠離現實生活的科学工作。

為了整理出天體力學的原理,開普勒和牛頓花費了多年的寂寞勞動,他們對宇宙合理性(而它只不過是那個顯示在這个世界上的理性的一點點微弱反映)的信念,該是多麼真摯,他們要瞭解它的願望,又該是多麼熱切!那些只從现实角度看科學研究的人,對於下面這樣一些人的精神狀態,容易得出完全錯誤的看法:這些人受著一個懷疑的世界包圍,但卻為分散在全世界,和各個世紀的志同道合的人指出了道路。只有獻身於同樣目的的人,才能體會到,究竟是什麼在鼓舞著這些人,並且給他們以力量,使他們不顧無盡的挫折,而堅定不移的忠誠於他們的志向。給人以這種力量的,就是宇宙宗教感情。有一位當代的人說的不錯,他說,在我們這個唯物論的時代,只有嚴肅的科學工作者才是深信宗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