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性功能》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三)
如果不能够自由地产生幻想,我们就只能够寻求人工的帮助了。一般来说,之所以求助于这种帮助,是因为存在着一种被抑制或被扰乱的心灵状态,但却找不到导致这种状态的充分原因。当然,病人能给出一些合理的原因,比如坏天气。但是,如果把它们当作一种解释的话,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对这些状态做因果的解释通常只是满足了外人,因此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令人满意。对于外人来说,只要他的因果要求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他就会感到满足。对他来说,只要知道事情是从哪里来的就足够了。他感觉不到对病人来说蕴涵在压抑里的挑战。病人想要知道这些都为了什么,并想知道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在情感混乱的紧张中蕴涵着强度值,蕴涵着能量,为了改善适应力的降低,他应该拥有这些能量、这些强度值。抑制这种状态或者是理性地贬低它都是不行的。
因此,为了能够得到那些错误地处在别的地方的能量,患者必须使情感状态成为过程的基础或起始点。他必须尽可能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状态,使自己毫无保留地沉浸在其中,并在纸上记下所有的幻觉及出现的其他联想。幻觉必须获得最大的自由,但不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即通过引起一种“连锁反应的”联想过程,离开其对象(情感)的轨迹。这个“自由联想”,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从对象走向各种情结。人们永远不能肯定这些情结是与情感相关的,而不是代替情结的移情。从这种对对象的全神贯注产生了多少是情绪的表达,而这种情绪表达以某种方式,或正确或象征性的,重新引起沮丧的内容。由于这种沮丧不是由意识心灵制造的,而是无意识不受欢迎的入侵,因此,情绪的酝酿和形成就是一幅图画,无意识的内容和倾向沮丧地混杂在一起的图画。整个过程是情感丰富和澄清的过程,而情感及其内容被带到了更接近意识的地方,同时变得更易理解也更让人印象深刻。这种工作具有有益的及赋予活力的影响。总的来说,它创造了一种新的情况,因为在意识心灵的帮助和合作下,之前没有联系的情感变成了多少有些清晰的和有关联的观念。这是超越性功能的开始,即意识和无意识材料之间合作的开始。
人们还可以以另外的方式解决情感错乱的问题。不是通过理智地澄清它,而是给予它可见的形状。有一定绘画天赋的病人可以通过图画来表达他们的情绪。他们的画在技术上或者美学上是否令人满意并不重要,只要这些画能够自由地表现他们的幻想并且是尽可能自由地表现就可以了。原则上这种方法与前面所述的方法是一致的。在此,有一种东西出现了,它同时受意识和无意识的影响,并体现着无意识对光明的期待,意识对实体的期待。
然而,我们经常会碰到这样一些情况,人们并没有明确的沮丧情绪,而只有一种一般的、隐隐的不满,一种对所有事物的抵抗,一种烦乱或者模糊的厌恶,难以名状却又极其令人痛苦的空虚。在这些情况里,没有明确的起点,因此首先必须制造一个起点。在这里一定存在一种特殊的力比多内倾,这种内倾也许由有利的外部情况所支持,例如,完全的放松,尤其是晚上力比多总是有一种内倾倾向的时候。(“现在是夜晚:所有喷泉的声音更大了。我的灵魂也是一汪冒泡的喷泉。” )
在此,必须要消除批判性的注意力。视觉类的注意应该集中在内部意象将会产生的期待之上。通常,会出现幻想图画,也许在似醒非醒的瞌睡状态中出现,应该仔细地观察并记录它们。声音类的注意通常会听到内部的声音,它们也许只是明显没有意义的一些只言片语,然而,这也需要记下来。在这种情况之下,其他人都听到他们的“其他的”声音。确实,有很多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身中有一个内在评判者或者法官,会对他们的所言所为进行即时的评价。发疯的人以幻听的形式直接听见这个声音。不过,普通的人,如果他们的内心世界正常发展的话,就能够毫无困难地重新产生这种声音,尽管它非常令人心烦并难以控制,所以几乎总是被压抑。这种人能毫无困难地获得无意识材料,因此奠定了超越性功能的基础。
同样,存在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内心里既没有听见任何东西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是他们的双手却会表达出无意识的内容。这样的人能够很好地处理可塑的材料。能够通过身体的运动来表达无意识的人是凤毛麟角的。运动不容易在心灵中固定这个缺点必须通过之后的详细描绘来补偿,这样它们就不会消失在记忆中。不论是直接的或是借助占卜板进行的自动写作都很有价值的,虽然这种写作仍然还很少。这也产生有用的结果。
我们现在就面临下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如何处理通过以上描述方式所获得的材料?对这个问题还没有任何合适的答案;只有当意识心灵面对无意识的产物时,才会产生一种临时的反应,这种临时的反应决定之后的过程。现实的经验自己就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根据我的经验,有两种主要的倾向,其一是创造性地表达,另一是理解。
当创造性表达原则占优势的时候,材料会不断地变化并增长,直到产生一种浓缩,这是各种主题向多少有些固定的象征浓缩。这些主题会刺激创造性幻想,并主要作为美学主题而存在。这种倾向导致了艺术表达的美学问题。174 另一方面,当理解原则占主导地位的时候,美学方面受到的关注相对地少了,甚至偶尔还会被看成是一种障碍。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努力地去理解无意识产物的意义。
当美学的表达试图集中在主题的形式方面时,直觉的理解则常常试图从材料中几乎不充分的线索里发现主题的意义,而不考虑那些在更加仔细的表达中会显现出来的因素。
这两种倾向都不能通过意志武断的活动产生出来,它们也远不是个人性格的特殊构造的结果。它们都有自己特有的危险,而且也许会使人误入歧途。美学倾向的危险在于过高地估计幻觉产物的形式或艺术价值。力比多被从超越性功能真正的目标移开并转入艺术表达的纯美学问题。试图理解意义的危险在于过高地估计了内容的价值,而内容是要接受理智的分析和解释的,因此,幻觉产物本质上的象征特点就变没有了。为了满足美学或者理智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人们还是要走这些道路的,不论在个体情况中哪一种倾向占主导地位。但是应该注意这两条道路上的危险,因为,在某一个心理发展完成之后,人们会过高地估计无意识产物的价值,而这恰恰是因为之前它们的价值被大大地低估了。对表达无意识材料来说,这种低估是最严重的障碍。它揭示出了一种集体的标准,任何个人的东西都要依据它而得到评价:只要是不符合集体标准的东西,都不是好的或美的,尽管当代艺术正在此方面做补偿性努力。这里所缺少的不是集体对个人产物的承认,而是主观上的欣赏,是对它的意义和价值的理解。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的产物是低级的。有的时候我们发现恰恰相反的情况:当最初认为自己的产物是低级的感觉消失后,就会出现幼稚的和非批判性的高估,以及对集体认可的要求。反之,最初的高估很容易变成蔑视的怀疑。这些错误判断是由个人的无意识以及缺乏自立而引起的:或者他只能根据集体的标准进行判断,或者由于自大,他完全丧失了判断的能力。
一种倾向看起来像是另一种倾向的约束原则,两个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互补的关系。经验证明了这一说法。由于能够在这个层次上做更普遍的总结,因此,我们能够说,美学表达需要对意义的理解,而理解也需要美学的表达。这种相互补充共同形成了超越性功能。
两条道路的最初几步都遵循同样的原则:意识的表达媒介受到无意识内容的支配。为了不产生不适当的影响,最初就只能做这些。在给内容以形式的时候,必须尽可能地远离引导,从而让无意识有机会将各种观念和联想显现出来。从意识的观点来看,这自然是一种退步,人们因此会感到很痛苦。当我们记得无意识内容通常是怎么呈现它们自己的时候,这些就不难理解了:无意识的内容显现为本质上非常微弱的,不能越过阈限的东西,或者显现为由于各种原因而被压抑的不可相容的成分。通常它是不受欢迎的、没被期待的、非理性的内容,对它的忽视以及压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从集体的角度或主观的角度来看,只有很少一部分具有不一般的价值。但是,从主观角度或者集体角度看没有价值的内容从个人角度来看却可能非常有价值。这一事实通过它们的情感状态表达自己,无论主体感觉它是肯定性的还是否定性的。社会在接受扰乱它们的情绪的新的、未知的观念的时候,同样也分化了。起初过程的目的是发现以情感为基础的内容,因为在这些情况下我们所处理的总是这样一些情况,在这些情况中,意识的片面性遇到了本能领域的抵抗。
这两条道路直到下面的情况出现之后才开始分开:美学问题对一些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理智问题则对另一些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理想的情况是这两条道路并列共存,或有节奏地交替出现,也就是说,创造与理解交替出现。一种不能离开另一种而单独存在,尽管有的时候现实中有这种情况:创造性冲动以牺牲内容意义的代价抓住对象,或者是理解的欲望忽视了给内容以形式的必要性。无意识内容首先需要的是能够被认清并得到评价,要被认清只有通过给予它以形式才能实现,要被评价只有它们必定要说的所有东西都切实可感的时候才能实现。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弗洛伊德在开始解梦之前,让梦内容以“自由联想”的方式表达它们自己。
在任何情况下只阐述梦内容概念上的背景都不足够。澄清比较模糊的梦内容常常必须通过给予它一个可见的形式来实现。这可以通过绘画或建模的方式得以实现。有时候手能解开心智难以解开的谜。通过给予一个梦一形状,人们就可以在醒着的状态下继续这个梦,而那些最初难以理解的、孤立的事件被整合到了个人的领域,尽管开始的时候主体对之还没有意识。美学的表达只停留在那种状态,且不试图去发现意义。有时,这会使病人认为自己是艺术家,当然,是被误解的艺术家。如果理解的欲望可以不要细致的表达,那么它就会始于偶然性观念或联想,因此缺乏充分的基础。如果它从被表达的东西开始的话,成功的前景会更加乐观。初始材料被塑形得越少,发展得越不充分,理解不被经验事实所控制而是被理论上或者道德上的考虑所控制的可能性就越大。现阶段我们所关注的理解,是要对似乎内在于原始偶然观念中的意义进行重建。
很明显,这种过程如果要合法地发生,就必须有足够的发生动机。同样,只有当无意识具有引导的意愿时,引导才能够被弃置于无意识之中。自然,这只有在意识心灵发现自己处在关键的时刻之时,才会发生。当无意识内容获得了一定的形式,表达的意义得到了理解,自我如何与这种状况产生关系以及自我如何与无意识达成一致这样的问题就会产生。这是这个过程的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阶段。它将对立的双方联结在一起从而产生第三阶段:超越性。在这个阶段,起主导作用的不是无意识,而是自我。
在这里我们不对个体自我进行定义,而是沿用比较老套的说法:它是意识持续的中心,自从孩童年代就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对立于一种心理产物,这种心理产物主要依靠无意识过程而存在,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与自我以及其倾向相对立。
这种观点本质上是与无意识的妥协。我们必须坚持这样一种看法:这种自我的状态与对立的无意识状态具有同等的强度值,反之亦然。这就产生了一种我们必须要警惕的东西:就像文明人的意识心灵对无意识有约束影响那样,被重新发现的无意识通常会对自我产生真正的威胁。与之前自我压抑无意识一样,被解放了的无意识可以将自我推到一边并压制自我。可以说,存在着自我恍然不知所措的危险,从而导致他不能抵抗情感因素的压力。精神分裂症早期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它与无意识的争吵能够以某种方式消除无意识的动力的影响的话,这种危险就不会存在,或者不会这么严重。这也是自我的对立状态被理智化或艺术化时实际发生的情况。但是与无意识的对立一定是多面性的,因为超越性功能不是一个在有限制条件下运行的局部过程。它是一个整体的和总体的过程,所有方面都,或者应该包括在内。因此情感必须得到完全的释放。艺术化和理智化是对付危险情感的有力武器。但我们只能在有巨大威胁的时候才能使用,而不能为了躲避必要的工作而使用它。
由于弗洛伊德的重要洞察,我们知道在治疗神经衰弱的时候必须全面考虑情感因素,必须重视人格的整体。这既可应用于病人,也可应用于分析师。后者在理论的保护下隐藏得多深,仍然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需要他自己做出判断。在所有的情况下,对神经衰弱的治疗都不是一种心理水疗,而是生命的所有方面和所有领域的中的人格的重生。与对立状态达成协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有时候非常多的东西都依赖于它。重视另一面是此过程中重要的先决条件,因为只有这样,约束性因素才能对我们的行为施加影响。重视它意味着要信任无意识,以便它有机会与意识进行合作,而不是自动地干扰意识。
因此,在与无意识妥协的过程中,不仅自我的观点得到证实,无意识也得到了同样的权威。自我取得了引导权,但无意识也必须有发言的权利。这是说要倾听其他的声音。
在“其他的声音”可以或多或少地被清楚地听见的情况下,自我与无意识的这种关系最容易实现。对能听到“其他声音”的人来说,从技术上很容易写下“其他”的声音并从自我的角度回答这些声音。这非常像两个拥有相同权利的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两个都相信对方的论点有效,并认为有必要通过透彻地比较和讨论对方的观点,或者清晰地区分对方的观点,从而修改冲突的观点。由于达成一致的道路很少是开着的,因此大多情况下,会有要求双方都作出牺牲的长期冲突。在病人和分析师之间可以产生这种和睦关系,而后者则很容易扮演魔鬼的角色。
目前的状况极其清楚地表明,想使一个人承认他人论断的有效性是多么的困难,尽管对任何人类社会来说,这种承认都非常重要且必不可少。任何一个想与自己达成妥协的人都必须认真地对待这个基础的问题。因为,如果不承认他人的有效性,他也就否认了他本身之内的“他者”存在的权利,反之亦然。内心对话的能力是外部客观性的试金石。
在内心对话中达成妥协是很简单的,但在只有视觉产物的情况里,达成妥协毫无疑问会复杂得多,比如一种语言,对那些理解它的人来说是有足够表达力的,而对那些不理解它的人来说就像是聋哑的语言。面对着这样的产物,自我必须采取主动并询问:“我是如何被这个符号所影响?” [89] 这种浮士德式的问题能够带来启发性回答。回答越是直接自然,它就越有价值,因为直接与自然大体上保证了反应的完整性。我们并不是绝对必须意识到对立过程的所有细节。通常一个完整的反应并不拥有那些能使理解更加清楚的理论的假定、观点、概念。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人必须满足于无言的,但却是启发性的感觉。这种感觉取代了理论的假定、观点、概念,并且比聪明的谈话更有价值。
争论与影响循环往复的过程表现了对立的超越性功能。两种状态的对立产生了一种充满能量的张力,并创造了一个有生命的、第三种的存在——不是“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原理下的逻辑死胎,而是对立双方停止对立而产生的运动,是一个有生命的生产,这种生产导致了存在的新层次,导致了新的情况。超越性功能将自己显示为对立双方的结合。只要二者仍处于分离状态——为了避免冲突自然会处在分离状态——它们就不能发挥作用而处于惰性状态。
无论对立在个体之中以何种形式出现,实际上这总是意识面对本能整体的和自由的形象,而丧失自身并顽固地坚持片面性。这就呈现出了一幅类人猿和原始人的图像。一方面人们假定他有本能不受约束的世界,另一方面又常常误解他的精神观念世界。他从黑暗中浮现出并向我们显示,我们是如何以及在哪里背离了基本的类型,并从心理上削弱了自己,从而弥补并修正我们的片面性。
我在这里必须要满足于描述超越性功能的外部形式及可能性。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是描述它的内容。关于此问题我们已经拥有大量的材料,但对其进行解释还有很多困难。在概念化的基础建立之前还需要一些预备的研究。有了这种概念我们就能更清楚地解释超越性功能的内容。我很不幸有过下面这样的经历:科学大众并不总是相信纯粹心理学的论断,因为他们要么过多地从个人角度理解这些论断,要么就是被哲学或理智的偏见所毒害。这就使对心理因素的任何正面评价都变得不可能。如果人们个人化地理解它,那么,他们的判断就总是主观的,他们就会将所有不符合他们的东西或者他们不愿承认的东西都说成是不可能的。他们根本不能认识到,对他们来说有效的东西对具有其他心理状态的人来说有可能是完全无效的。我们远没有获得解释所有情况的普遍有效的手段。
理解心理所面对的最大障碍之一就是,强烈地想知道所例引的心理因素是否是“真实的”或者“正确的”。如果对它的描述不是错误的或者说是假的,那么这个因素本身就是有效的,并通过它的存在而证明自己的有效性。人们无妨可以问,与鸭子相似的鸭嘴兽是否是造物者意愿的创造?神话的各种想象在人们的心理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否定这一点是幼稚的偏见。人们说,这些想象不是“真实的”,因而在科学解释中没有任何地位。但是神化主题的确存在,尽管它们的断言与我们的“真实”观念不一致。
由于与对立状态达成妥协的过程是一个总体的过程,所有没有任何东西被排除掉。所有的东西都参与到了讨论的过程中,即使只有片段被意识到。意识通过面对原先的无意识内容而不断地扩张,或更确切地说,如果意识不怕麻烦而去整合无意识的话,就能得到扩张。当然不总是这样的。尽管一个人可能有足够的智力来理解这个过程,但仍然可能会由于缺少勇气和自信,或者精神上和道德上都太懒,或者是太胆小,而没有作出理解的努力。但是当必然的前提存在的时候,超越性功能不仅对心理治疗具有辅助的价值,而且还使病人拥有了难以估计的优势,能利用自己的资源来辅助分析师,并摆脱通常被认为是令人羞耻的依赖。这是一种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获得自由并找到自立勇气的方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