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儒之道足以丧天下。

东岳先生:孔子为什么叫大家认命?

东岳先生:墨家的兼爱、儒家的仁爱,根本区别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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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之道足以丧天下。

子墨子谓程子曰:

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

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

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

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

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毁儒也!”

子墨子曰:“儒固无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

程子无辞而出。子墨子曰:“迷之!”反,后坐,进复曰:“乡者先生之言有可闻者焉。若先生之言,则是不誉禹,不毁桀、纣也。”

子墨子曰:“不然。夫应孰辞,称议而为之,敏也。厚攻则厚吾,薄攻则薄吾。应孰辞而称议,是犹荷辕而击蛾也。”

白话译文:

墨子对程子说:

儒家的学说足以丧亡天下的有四种。

儒家认为天不明察,认为鬼神不神明。天、鬼神不高兴,这足以丧亡天下了。

又加上厚葬久丧:做几层的套棺,制很多的衣服、被子,送葬就象搬家一样,哭泣三年,人扶才能起来,拄了拐杖才能行走,耳朵不听外事,眼睛不见外物,这足以丧亡天下了。

又加以弦歌、击鼓、舞蹈,以声乐之事作为常习,这足以丧亡天下了。

同时又认为有命,说贫困、富裕、长寿、夭折、治乱安危有一个定数,不可增减变化。统治天下的人实行他们的学说,一定就不从事政治了;被统治的人实行他们的学说,一定就不从事事务了,这足以丧亡天下。

程子说:“太过分了!先生诋毁儒家。”

墨子说:“假如儒家本来没有这四种学说,而我却说有,这就是诋毁了。现在儒家本来就有这四种学说,而我说了出来,这就不是诋毁了,是就我所知告诉你罢了。”

程子没有告辞退了出来。墨子说:“回来!”程子返了回来,又坐下了,他再告诉墨子说:“从前,先生您的言论有可以听的地方。先生象这样谈论,还不是诋毁禹,连桀纣也都不诋毁了。”

墨子说:“不是这样。能用常习的言词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见他的敏达。对方严词相辩,我也一定严词应敌,对方缓言相让,我也一定缓言以对。如果平时应酬的言词,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举着车辕去敲击蛾子一样了。”

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

孔丘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溪,以告晏子。

晏子曰:“不可,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

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絫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

公曰:“善!”于是厚其礼,留其封,敬见而不问其道。孔丘乃恚,怒于景公与晏子,乃树鸱夷子皮于田常之门,告南郭惠子以所欲为,归于鲁。

有顷,闲齐将伐鲁,告子贡曰:“赐乎!举大事于今之时矣!”乃遣子贡之齐,因南郭惠子以见田常,劝之伐吴,以教高、国、鲍、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乱,劝越伐吴。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伏尸以言术数。孔丘之诛也。

白话译文:

孔子到齐国,拜见景公。景公高兴,想把尼溪封给他,来告诉晏子。

晏子说:“不行。儒家,傲慢而自作主张,不可以教导下民;喜欢音乐而混乱人,不可以让他们亲自治民;主张命而懒于作事,不可以让他们任官;崇办丧事哀伤不止,不可以使他们热爱百姓;异服而作出庄敬的表情,不可以使他们引导众人。

孔丘盛容修饰以惑乱世人,弦歌鼓舞以招集弟子,纷增登降的礼节以显示礼仪,努力从事趋走、盘旋的礼节让众人观看。学问虽多而不可让他们言论世事,劳苦思虑而对民众没什么好处,几辈子也学不完他们的学问,壮年人也无法行他们繁多的礼节,累积财产也不够花费在音乐上。多方装饰他们的邪说,来迷惑当世的国君;大肆设置音乐,来惑乱愚笨的民众。他们的道术不可公布于世,他们的学问不可以教导民众。现在君王封孔子以求对齐国风俗有利,不是引导民众的方法。

景公说:“好。”于是赠孔子厚礼,而不给封地,恭敬地接见他而不问他的道术。孔丘于是对景公和晏子很愤怒。于是把范蠡推荐给田常,告诉南郭惠子,回到鲁国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齐国将伐鲁国,告诉子贡说:“赐,现在是举大事的时候了!”于是派子贡到齐国,通过南郭惠子见到田常,劝他伐吴;以教高、国、鲍、晏四姓,不要妨碍田常叛乱;又劝越国伐吴国。三年之内,齐国和吴国都遭灭国的灾难,死了大约上亿人,是孔丘杀的呀。

墨家,一个领先两千年的超前思想。

墨家学派,领先世界两千年的先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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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中国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其中有许多令人诧异的大神一般的人物存在。不乏因其超越当时社会的先进的思想而被人怀疑为时空穿越者。其中,除了王莽,还有一位就是今天的主角,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

孟子曾经说过,“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里的杨说的就是杨朱,除老庄以外,道家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杨朱最为人熟知的莫过于他的那句,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而与之主张完全相左的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墨家学派。

墨子,原名墨翟,约公元前468年至公元前376年,鲁国人,曾担任宋国大夫。墨家学派创始人,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家、军事家。今山东省膝州市人。

关于墨子的出生,河南鲁山县赵村乡中汤村一带有这一传说,“其母梦,日中赤鸟飞入室中,炎辉照耀,目不能正。警觉,生乌,遂名之。”这也是墨子为名“翟”的缘故。(翟,鸟也,凤凰也)。

墨子生肖属鸡,农历九月初八生。而当地有座红佛寺,寺中有墨爷庙,墨子塑像的发髻上,插着一只鸡毛,彷佛可以做旁证。山民每逢九月初八为墨子庆典生日,要举行坑染礼,跪拜礼,唱歌谣等活动。中汤村居民老人甚至很具体地说,墨子生肖属鸡,生于楚惠王九年。

相传,墨子先祖是殷商王室,是宋国君主宋襄公的哥哥目夷的后代 ,目夷生前是宋襄公的大司马,后来他的后代因故从贵族降为平民,后简略为墨姓。墨子自小便天资聪颖,才智过人。起初拜入儒家门下,后因不满儒家礼乐烦苛,于是弃周道而用夏政,创立墨家学派。

墨家思想的核心主张是:

兼爱:人人平等互助互爱。

非攻:反对侵略战争。

尚贤:不分贵贱唯才是举。

尚同:天下大同,争取社会和谐。

天志:掌握自然规律。

明鬼:尊重先人智慧和经验。

非命: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非乐:摆脱繁琐的礼乐束缚,废除奢靡的编钟制造和演奏。

节用:勤俭节约,提升社会生产力。。

节葬:不提倡在祭司上大费铺张。

墨子的这些主张在百花齐放的各个学派中可谓是见解独到,一鸣惊人。仿佛平地一声雷般的在社会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潮流。迅速聚集了大量的社会底层人士,学派逐渐发展壮大。

墨家是一个纪律严密的学术团体,其首领称“巨子”。其成员到各国为官必须推行墨家主张,所得俸禄亦须向团体奉献。随着社会形势的不断变化,墨家学派的发展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思想主要涉及社会,政治、伦理及认识论问题,关注现世战乱。到了战国中后期,墨家开始逐渐向逻辑学,教育学,数学,科学研究领域拢。

除了在社会伦理层面的独到见解。更为惊奇的是,墨子提出运动论的宇宙观,认为宇宙是一个连续的整体,个体都是从中分离出来,而且时刻在运动变化着。这个观点,在两千多年前,是极其难得的唯物主义观。

数学方面,墨家著作里,系统阐述了十进制、正方形、三角形、开平方等数学问题,尤其是对于三角形的理解,跟古希腊科学家欧几阐述的一模一样。

物理方面,墨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学者,做了科学史上第一个小孔成像实验。而且墨子还发现了杠杠原理,这比阿基米德早了两百年。

墨子不仅是一个思想巨人,更在现实世俗社会有着巨大成就。

在《墨经》中,对于战争武器弓、弩的制造方法,都有详细的阐述。

有一回,楚国要攻打宋国,鲁班为楚国特地设计制造了一种云梯,准备攻城之用。那时墨子正在齐国,得到这个消息,急忙赶到楚国去劝阻,素衣草鞋,一直走了十天十夜,到了楚国的郢都,立刻找到鲁班一同去见楚王。墨子竭力说服楚王和鲁班别攻宋国。

经过墨子的不断努力说服,再加上墨家学派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力,楚王终于同意了。但是鲁班和部分将领舍不得放弃新造起来的攻城器械,想在实战中试试它的威力。于是,墨子提议来一场沙盘演练。只见墨子解下衣带,围作城墙,用木片作为武器,让鲁班同他分别代表攻守两方进行表演。鲁班多次使用不同方法攻城,多次都被墨子挡住了。鲁班攻城的器械已经使尽,而墨子守城计策还绰绰有余。

鲁班不肯认输,说自己有办法对付墨子,但是不说。墨子说知道鲁班要怎样对付自己,但是自己也不说。楚王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墨子说,公输子是想杀害自己。以为杀了自己,就没有人帮宋国守城了。鲁班哪里知道,墨子的门徒有三百人早已守在那里等着楚国去进攻。楚王眼看没有把握取胜,便决定不攻打宋国了。

现有记载的墨家学派一共有四代钜子,作为学派的核心人物,在学派内部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和威信。

在《吕氏春秋·去私》中曾记载:“墨者巨子腹,居秦,其子杀人。惠王曰:先生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勿诛矣。

腹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王虽为赐,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遂杀其子。

他的儿子因为杀人罪,按照秦律都该处死,秦惠文王考虑腹䵍年岁已高,且只有这一子,因此决定网开一面,但是腹䵍坚决拒绝,并将自己儿子处死。

由此可见,墨家学派的思想理论不知超过了当时的时代多少个层级。这一波操作,墨家站在了大气层。

墨家有着强烈的社会实践精神。墨者们吃苦耐劳、严于律己,把维护公理与道义看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前期墨家在战国初即有很大影响,与杨朱学派并称显学。到了后期,因为其政治主张代表了广大底层人民的利益,与当政者严重背离。开始被强权者逐渐边缘化,这就导致了后期的墨家开始了转变。

战国中后期,墨家开始分化成二支:

一支注重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几何光学、静力学等学科的研究,是谓“墨家后学”(亦称“后期墨家”),

另一支则转化为秦汉社会的游侠。中国的侠,最早就是出自于墨家。中国千年的侠义精神就来源于此。其精神到现在一直影响着整个炎黄子孙。

战国以后,墨家已经衰微。得了秦朝焚书坑儒,由于其政治主张与当权者背道而驰,墨家更是遭到了毁灭打击。到了西汉时,又由于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政策,导致墨家在西汉之后基本消失。

直到清末民初,学者们才从故纸堆中重新挖出墨家,并发现其进步性。近年来经过一些新墨者的努力,墨家学说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墨家学派的思想被后人整理在《墨子》之中。《汉书·艺文志》记载尚有七十一篇,但现在只留下五十三篇,而且这五十三篇亦幸亏东晋道教理论家~葛洪,把墨子写进《神仙传》,使《墨子》得以托庇于《正统道藏》,而留存于世。

先秦诸子百家中,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儒、墨、道、法四家。

但自秦汉大一统帝国形成之后,它们的命运开始分化:儒家成了中华文化的正统和主流;法家虽在舆论上不大受好评,但实际上主宰了两千年来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与法家相反,道家则占据了民间社会的广阔天地,成为幽人隐士的精神家园。只有墨家,在刹那辉煌之后,无论是作为一种学说,还是作为一种组织,都烟消云散,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为什么墨家下场如此悲凉?是墨家思想不够高明么?答案显然不是。

墨家思想体系充满了伟大的人道主义色彩与科学精神,即便以现在的眼光看,它依然是那么熠熠生辉。可见,历史留下的未必尽是精华,淘汰的也未必尽是垃圾。历史,有其本身的局限性。圣人永远是孤独的,是难以被人所理解的,甚至在某些时期不被人所容的。

墨家的消亡也并非偶然的命运安排。有其历史的必然性。只是,原因是什么?

作为不同的思想派别,墨家与儒、道、法三家有一点差别,那就是它不仅有一套学说,还有自己的组织。

这方面它与晚起的作为宗教的道教和东汉以后传入中国的佛教相类,胡适甚至直接把墨家视为一种宗教,所以我们不妨拿墨家与释道二教来做比较。

就外因看,罢黜百家、儒术独尊的历史环境可能是墨家消亡的重要原因,但是,同样未能一直居庙堂之高的道教却没有像墨家一样消亡,反而在民间发扬光大,并深深影响了中华民族的底层民俗文化。

依我看来,墨家消亡有其内在的缘故:

一个人要想加入墨家,就必须有强烈的牺牲精神和献身精神,“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必须能忍受生活上的艰苦,“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而不能像孔夫子那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必须怀有对众人的博爱之心,而不能讲私人感情。墨家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高尚的人、纯洁的人。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不切实际,墨子畅想了世界上最早的乌托邦,其理想过于梦幻。

相比之下,做道教门徒似乎要幸福得多。道教的修行目标不是来世往生极乐世界,而是今世就要长生不老,成为仙人。所以,道教,尤其是历史悠久的正一道,并没有太多禁欲方面的规定,房中术甚至还是一种仙家秘术。

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固然是墨家不易为人接受的重要原因,但这一点尚不足以解释一切,因为在禁欲主义方面比墨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佛教,自传入中华以后,一直香火不绝,至今依然是中国的第一大宗教,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

墨家、佛教同样主张禁欲,为什么两者命运迥异?原因就在于,墨家是一种世俗学说,是入世的智慧。而佛教是一种出世的宗教,是以今生度来世的哲学。佛教能为信徒提供一套灵魂救赎的法门,让他们在禁欲的同时能享受心灵的满足,从而把所有的苦难都视为通往幸福彼岸的舟筏。佛门主张忽略形而下的艰苦,去追求形而上的禅悦。

另外一个墨家不得不消亡的理由在于,在大一统的专制君主治下,一个内部有着严明纪律的利益组织必然会让朝廷产生极大的戒心。专制君主最怕的恰恰不是贪婪的小人,而是有政治动员能力的圣贤君子。正所谓心怀利器,杀心自起。所以,汉高祖坐稳了江山后,丞相萧何的门客劝萧,多买田地,学会自污,这样皇上才会安心。萧何听了劝告,于是低价强买老百姓的房子田地,结果高祖果然龙颜大悦。假如萧丞相像墨子一样想着“摩顶放踵利天下”,说不定未央宫里又要多一个无头之鬼。

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让老部下都去做富家翁。专制君主对一切世俗组织都必然心怀警惕,“结党营私”之所以是一个很重的罪名,关键不在于“营私”而在于“结党”。“结党营私”固然不可,“结党营公”就更加显得别有用心。

所以,作为组织的墨家必然只能存在于列国时代,那时还没有形成四海为家的大一统,列国君主面临的最大危险是身边的敌国,对自己治下的百姓自要松弛许多。一旦“六王毕,四海一”,君主就势必以臣民为敌,以除暴安良为己任的游侠更是因为“以武犯禁”而为朝廷所不容。

释、道二教虽有组织,但说到底宣扬的都是出世的智慧。教人顺从世俗政权,即便世俗统治残暴无道,臣民也应逆来顺受。“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这使释、道二教高度依赖当权者。正由于释、道二教没有什么威胁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安邦定国,所以流传至今。

从入世的角度讲,墨子的一系列科学理论都是超前的,这是可取的。但在思想层面的过于超前正是其自身毁灭的主要原因。

在尊重人性,尊重利益方面,墨家是欠缺的。并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不过,虽然墨家已成遥远的绝响,但其思想至今依然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倘若,墨子有幸能和鬼谷子见上一面,能够在人性规律层面有所感悟。或许,我们如今还能一睹墨家的风采。

木心:孔子与墨子

孔子与墨子

摘自《文学回忆录》木心

今天讲孔子。
……
孔子,一说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七十三岁。名丘,字仲尼,鲁国曲阜人。曾做过鲁国的司空、司寇(司空,唐虞时有之,平水土,六卿之一,清时俗称工部尚书,类工业部长。司寇,亦六卿之一,掌刑狱,清时俗称刑部尚书,类公安部长),后来罢了官,只好收学生讲学,周游列国。到六十八岁,回鲁地,专心著述,编订《尚书》、《诗经》、《周易》、《春秋》,还订定了《礼记》与《乐经》。

孔丘的思想与李耳正好相反,乐观、积极、务实,概括起来说,孔丘的理想是恢复尧、舜、文、武的礼乐,以中庸之道架构人伦关系。他根据周公的原则,周详地建立了一个生活模式。

他的祖先本是宋国贵族,父亲做了鲁国的大夫,才归为鲁国人。孔丘本人,“少也贱”,做过仓库管理员,放过牛羊,充当过吹鼓手(乐师)。说这些,并非笑话他,而是说明他头脑很实际。那年代和希腊雅典一样,一个城市等于一个国,鲁国的大夫如孟孙、季孙,都自己建筑都城。孔丘反对,暗中唆使学生子路,设计破坏这种城。可见孔二先生很有一套阴谋诡计。

我最有意见的是,孔丘杀少正卯,是一桩冤案。他担任鲁国司寇,实际是宰相。他曾说,“子为政,焉用杀”(政治干得好,用不着杀人),自己一上台,不到七天,处死少正卯。少正卯是个学者,也收徒讲学。思想新、口才好,把孔丘的门徒吸引不少过去。孔丘记恨,扣他大帽子 :一,聚众结社。二,鼓吹邪说。三,淆乱是非。

孔丘自己对少正卯的判断:

“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纯粹是思想作风问题,明明是孔丘硬加罪名,本来的少正卯,可能是:“心达、行坚、言辩、记博、顺泽。”

孔丘很像“文革”理论家,安上“险”、“辟”、“伪”、“丑”、“非”五个恶毒的字眼,概念全变了。即使如此,也不犯死罪。可是孔丘铁腕,把少正卯灭了。

后来儒家掩盖这件丑事。朱熹就否认,说《论语》不载,子思、孟子不言,没这回事,造谣。但荀况揭露出来。

这件事我认为很重要,迫害知识分子,是孔丘理论的破产。我从孔丘的虚伪,从他理论的不近人情,从他的心理阴暗面,推测杀少正卯是真。我很惋惜少正卯没有著作留下来。可能有点尼采味道的。假如我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也开讲。会不会被孔丘杀掉呢?他上台,我就逃。

我们讲文学史。按理说,孔丘自称“述而不作”,不是作家,至少不是专业作家,流亡作家。但古代的思想家,如耶稣、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李耳,自己不动笔的。孔丘的代表作是《论语》,是对话录,由他的学生记录整理的。

《论语》的文学性,极高妙,语言准确简练,形象生动丰富,记述客观全面。

我小时候读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经、史、子、集),《易》、《书》、《诗》、《礼》、《春秋》(原来是六经,《乐经》亡于秦,汉以《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四书中,我最喜欢《论语》,五经中,最喜欢《诗经》,也喜欢借《易经》中的卜爻胡说八道。

夏天乘凉,母亲讲解《易经》,背口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附带说一说,《周易》的文学性也很高妙。可惜来不及专讲《周易》,像这样的一个月两堂课,得花半年才讲得完一部《易经》。

……
整本《论语》,文学性极强,几乎是精练的散文诗。

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我常常读与我见解截然相反的书,只为了看取文学技巧。

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为帝王利用——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
……

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奇在内心复杂固执,智商很高,精通文学、音乐,讲究吃穿。他欲望强盛,种种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

所以虚伪,十分精致地虚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君子死不免冠,君子远庖厨,秋穿什么皮衣,冬穿什么麂皮,三月不做官,惶惶如也。父亲做坏事,儿子要隐瞒,骂人,赌咒,等等——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心理,再广泛地印证中国人的性格结构,将是一篇极有意思的宏文。

“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里。孔子没死,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

急转直下,谈墨子。

墨子,名翟,有说是鲁人,有说是宋人。一说他生于公元前468年,死于公元前376年,大约八九十岁。他出生治工艺的阶层,是有技术的奴隶,非常好学。因生于鲁国,当然受业于儒者。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一上来就认为孔子的理论偏极端。

一,礼制太烦琐。二,厚葬耗费财力。三,守丧三年太长,又伤身体,又误生产。

他舍弃儒学,效法禹酋长,疏通河道,参与水利工程,不怕艰难困苦,与上层下层人物广泛接触。

值得注意:儒家的重礼、厚葬、守制,目的是尽人事,以愚孝治国,是宗族主义的大传统。这些陈陈相因的传统,全民族信为天经地义。墨翟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对?我认为,根本在于“真诚”。

真诚,先要自己无私念,不虚伪,再要用知识去分析判断,事物就清楚了——这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我推荐给各位,以后研究任何问题,第一要脱开个人的利害得失,就会聪明。我推崇墨子,他不自私、不做作,他不能算思想家、哲学家,但我喜欢他的“人”。

早年我在北京设计展览会,喜欢一个人逛天桥,去东安市场听曲艺相声,在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小酒店,和下层人物喝酒抽烟聊天。他们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墨子提出“巨子”的学说,甚至成立制度,有点像黑社会的教父,青红帮的龙头。黑社会专干坏事,青红帮占地为王,墨子却为的是正义、和平、博爱。和黑社会相似的一点,是巨子制度中的成员都能赴火蹈刃,视死如饴。北京、上海等等民间社会还有这种潜质。说来你们不信,我文质彬彬,书卷气,其实善于和流氓交朋友。一定要是大流氓,或将成为大流氓的苗。可惜中国没有墨子派的大流氓了,眼下只有小瘪三。

有一段对话,可以说明儒家与墨家的基本态度。

墨子问儒者:“何故为乐?”儒者答:“乐以为乐。”

墨子比喻道:如果我问何故为室,作答“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这样才算告诉我为室之故。我问何以为乐,你答乐以为乐,等于我问何故为室,你答室以为室,那你根本就没有回答。

又例,楚王的臣子叶公子高向孔子问政:主政要主得好,应当怎样?孔子答:“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听起来很高尚,大有深意。墨子拆穿道:叶公未得其问,孔子亦未得所以对。难道叶公不知善为政者能使远者近之,旧者新之么?明明是问怎样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呀。

叶公是糊涂人,孔子是偷换概念的老手,墨子诚实、聪明。

“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

墨子说:古服,在古代是新服。古言,在古代是新言。所以古之君子都是新服新言,这岂不是在说古人不仁,不是君子么?

这又十分机智、爽利。

墨家不重文采,但通顺朴实,明白痛快,条理严谨,逻辑性很强。当春秋末年,各国兼并愈烈,战争频繁。墨家代表庶民的生活要求,反对不义的战争,墨子写了《非攻》。我们来读《非攻》的上篇: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驰)鸡豚(屯)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即拖,夺也)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

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这种文体非常适宜于做演说,与罗马雄辩家的风格很像。

孔、墨,处处对立,现在看看,还是很有劲。孔说“仁”,墨子以“兼爱”来动摇“仁”,因为“仁”只偏爱“王公大人”的血族。

儒家以“孝”为“仁”之本。墨子说:“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

“孝”与“忠”是一体的,“孝”被墨子松掉,“忠”也谈不上了,就无法“克己复礼”,无法恢复宗族的奴隶制轨范。

墨子的积极主张,在于兼爱,兼爱的核心,可以概括为三:

一,兼相爱,交相利。

二,赏贤罚暴,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

三,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

墨子认为孔子的“仁”,没有新意,是“以水救水,以火救火”,救不出名堂来的。

孔子的宿命论不是宇宙观上的宿命,他在世界观、人生观上的宿命是伪宿命论,目的是为帝王提供麻痹奴隶们的自强,永远受愚民教育。这就使墨子的“非攻”、“兼爱”、“交利”的学说大受阻碍,墨子又创“非命”。

当时孔墨之争是剧烈的。可悲的是,从汉朝开始,儒家一直是中国帝王的参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却是从来没有哪一朝的皇家用来做治国纲领。如果两千年来中国取墨子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赛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国进口,早就大量出口。墨子思想就是科学、民主、平等、博爱的先驱。

这是中国的悲剧。

另一重悲剧:中国历代忧国忧民的志士,竟没有一个提出墨子思想是救国救民的大道,就像中国没出过墨子一样。法家倒时有提出,所以中国的制度和思想形成“礼表法里”,推荀子为代表。唯其以礼为表,尊孔不尊荀,唯其以法为里,韩非也被关进冷宫秦城天牢。各代皇帝私造律法,一路这样混过来。

到谭嗣同,忽然想通了,说出来:“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仁学》)

现在呢,还是一样。清末民初多少知识分子穷思苦想,包括鲁迅、胡适等等,梁启超倒也发现,汉代经师不问今文学古文学,皆出荀卿。两千年间,宗派屡变,一皆盘旋荀学肘下。就我所读过的谭嗣同和梁启超的著作,似乎没有正面大力提倡过墨学。梁启超反而热心引进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等外国人——我读书太少,也许有人提出过墨学救国论,但总不起风浪,否则我不会一点也不知道。

鲁迅那篇《非攻》,写墨子,写得很好,很幽默,但幽默救不了中国。独裁,专政,如是战乱的、短期的,可能是纯粹野蛮,像一场急性病;而帝制的长期的统治,一定得伪善,形成一套礼表法里的中国式的做法。

今天讲孔墨斗争,儒家墨家的经典,在座都没读过。“批林批孔”了,才片面了解一点孔老二,谈不上欣赏孔子的文采。孔子的思想体系,也早就被窜改歪曲了。

墨子不然,他和一位叫程子的谈话,还对孔子有所称道,可见墨子无私、高尚。他有他的方法论,叫做三表法。

先要本着前人的经验来理解事物,也就是学习,但不是信而好古。要有根据,要有源本。

“是与天下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亡为仪者也。”就是以实际的、当时的利益为校准,判断事物。

应用第二点建立法制法令,然后实行,看效果来决定取舍,效果是指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两方都有利,才算可行。

这三表法,再通俗不过。我的意思是,中国哪一朝代、哪一个政党,能按照墨子的原则办事?所以中国搞不好,不是理论问题,是品质问题。民主运动,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那些大是大非,我认为既重要,又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运动领导人的品质——所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请问,哪一个可以和墨子比?

木心: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诸位要是真心在听,就该知道我的解释过程,就是我的自我教育过程。

一个人衷心赞美别人,幸福最多——他是在调整自己,发现自己。你认识了一位智慧的、高尚的、真诚的人,自然会和原来的亲戚旧识作比,一作比,如梦初醒,这个初醒的过程,不就是自我教育吗?

所谓教育,是指自我教育。一切外在的教育,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试想,自我教育失败,外在教育有什么用?

凡人没有自我教育。所谓超人,是指超越自己,不断不断超越自己。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原来”两字,请不要忽略。

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

最后一句话:“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论信仰,耶稣是完成的;耶稣对人类的爱,是一场单恋。

南懷瑾:正月初一,中國人為什麼先要祭天地、拜祖宗?

南怀瑾:

我們以前過年,正月初一早上起來,家長帶領全家的人,先要祭天地、拜祖宗,雖然儀式簡單,但卻很嚴肅,而慎重。

春秋二季要祭祖,也就是實行“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的尊敬傳統的精神。現代一般家庭,就從來不祭祖,連跪拜的禮都不會行,這就是教育的問題,值得重新研究、重新修整。保持這一點傳統,這一點習慣,使後代知道源遠流長的民族傳統,這也是我們的責任。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這是孔子所說祭祀祖宗和祈禱時心儀的原則。當我們祭祖宗的時候要以“如在”目前相對的誠心,猶如祖宗尚在面前一樣的誠敬。假使是祭神,神就在此。要表裡如一,才是肅齋莊敬的道理。所以他又說:“吾不與祭,如不祭。”假使說我因為沒有時間,沒有親自參與這個祭典,只是象徵式由別人去代表一番,這樣就等於不祭,又何必故作排場呢?這種精神,不但告訴我們對於任何祭典要如此,同時也間接地告訴我們做人的道理,無論對生者或死者,由明裡到暗裡,都要由衷一貫。

——《論語別裁》

中華民族過去只有一個宗教,就是祖宗,是孝道

有人問,你們中國上古文化沒有宗教的吧!我說你錯了,有宗教。你們的宗教是丁字架,不是十字架,我們的是十字架。我說你們的文化,西方人,歐洲同美國文化,不管父母的喔,只管下一代。愛、愛、愛的是下一代,中間兩邊撐開,兄弟姐妹也不管的喔,只管男女兩個愛(眾笑)。男女兩個愛得也不長(眾笑),你看你們丁字形的。

我們呢,不同,父母、祖宗、祖宗的祖宗一直上去,再上面是上帝了。“上帝”這個名稱,中國文化是《書經》上來的。十字下面兒子、孫子,下去子孫萬代,旁邊是兄弟姐妹,整個的社會國家,這個是十字架。你們是丁字架的文化,你們就是兩個人愛啊愛啊,愛是什麼東西也不懂,兩個人抱著接吻就叫作愛。我說我買兩條黃魚啊,金魚,放在一起,它們天天愛(眾笑)。然後,你們上面就直接通上帝,中間沒有個橋樑的。我們有橋樑,由父母到祖宗,一直上去上去,就到上帝。一步一步樓梯上來,上面一直下來。左右這樣分開是十字架,再加上一個太極圖一畫,一個圓圈裡頭一個十字架。這就是中國文化。

——《南懷瑾講演錄》

中國文化對天地宇宙以及人類的看法,與西方文化完全不同。所以西方人研究中國文化,往往認為中國沒有哲學。中國人當然有哲學,中國哲學中不但研究本體論,也研究知識論。西方人的看法,中國只有人生哲學最發達,過去西洋人寫的中國文化歷史,認為中國的宗教都是外來的,中國本身沒有。對於這一點,我是絕對反對,所以很多美國來的教授跟我談起這個,我都把他們駁得一塌糊塗,告訴他們,你們不懂,中國有宗教,只是不像你們的宗教形式。而且世界上五大教主都是東方人,釋迦牟尼佛是印度人,默罕默德是中東人,耶穌也是中東邊上的人,猶太人也是東方,不是西方;至於孔子、老子,都是我們中國人,都是東方人。

這個還不說,你們過去的所謂宗教,是泛神教;我們過去看起來好像也是多神教、泛神教,其實不是。中華民族過去文化只有一個宗教,就是祖宗,是孝道,祖宗這個根根就代表宗教了。所以拜祖宗代表了一切,是一樣的宗教情操。我說哲學也有很多的道理,我們歷史就代表了中國的宗教哲學。在道家來說,幾千年前非常科學,但是脫開了宗教的外衣,沒有任何宗教形態。

——《列子臆說》

木心:比喻,是不得已。

木心:

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

凡真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

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爱。

……

真的相爱的人,不语,一瞥,不需比喻。

智者面对,相视而笑,也不用比喻。

比喻,是不得已。

……

天才幼年只有信心,没有计划。天才第一特征,乃信心。信心就是快乐。

林语堂:什么才叫做真正的读书呢?

林语堂 (1895-1976),原名和乐,笔名语堂,福建省龙溪县人,1923年任北大教授,现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著有《生活的艺术》等。

林语堂:

诸位,兄弟今日重游旧地,以前学生生活苦乐酸甜的滋味,都一一涌上心头。不但诸位所享弦诵的快乐,我能了解,就是诸位有时所受教员的委曲磨折,注册部的挑剔为难,我也能表同情。兄弟今日仍在读书时期,所不同者,不怕教员的考试,无虑分数之高低,更无注册部来定我的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而已。现就个人所认为理想的方法,与诸位学友通常的读书方法比较研究一下。

余积二十年读书治学的经验,深知大半的学生对于读书一事,已经走入错路,失了读书的本意。读书本来是至乐之事,杜威说,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佛兰西也已说过,读书是“魂灵的壮游”,随时可以发见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到了现在,读书已变成仅求幸免扣分数留班级一种苦役而已。而且读书本来是个人自由的事,与任何人不相干,现在你们读书,已经不是你们的私事,而处处要受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干涉,如注册部及你们的父母妻室之类。有人手里拿一书本,心里想我将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这实在是一桩罪过。试想你们看《红楼梦》,《水浒》,《三国志》,《镜花缘》,是否你们一己的私事,何尝受人的干涉,何尝想到何以赡养父母,俯给妻子的问题?但是学问之事,是与看《红楼梦》,《水浒》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你们若不能用看《红楼梦》,《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经济学大纲》,你们就是不懂得读书之乐,不配读书,失了读书之本意,而终读不成书。你们能真用看《红楼梦》,《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学,科学的书,读书才能“成名”。若用注册部的方法读书,你们最多成了一个“秀士”“博士”,成了吴稚晖先生所谓“洋绅士”,“洋八股”。

我认为最理想的读书方法,最懂得读书之乐者,莫如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及其夫赵明诚。我们想象到他们夫妇典当衣服,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们向往不已。你想他们两人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经籍,这是如何的清雅,如何得了读书的真味。易安居士于《金石录后序》自叙他们夫妇的读书生活,有一段极逼真极活跃的写照;她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藏既富,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日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你们能用李清照读书的方法来读书,能感到李清照读书的快乐,你们大概也就可以读书成名,可以感觉读书一事,比巴黎跳舞场的“声色”,逸园的赛“狗”,江湾的赛“马”有趣。不然,还是看逸园赛狗,江湾赛马比读书开心。

什么才叫做真正读书呢?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句话说,兴味到时,拿起书本来就读,这才叫做真正的读书,这才是不失读书之本意。这就是李清照的读书法。你们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现在课堂上读书连烟都不许你抽,这还能算为读书的正轨吗?或在暮春之夕,与你们的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法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现在你们手里拿一书本,心里计算及格不及格,升级不升级,注册部对你态度如何,如何靠这书本骗一只较好的饭碗,娶一位较漂亮的老婆——这还能算为读书,还配称为“读书种子”吗?还不是沦为“读书谬种”吗?

有人说,如林先生这样读书方法,简单固然简单,但是读不懂如何,而且成效如何?须知世上决无看不懂的书,有之便是作者文笔艰涩,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读者的程度不合,见识未到。各人如能就兴味与程度相近的书选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事偶有疑难,未能遽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试问诸位少时看《红楼梦》,《水浒》何尝有人教,何尝翻字典,你们的侄儿少辈现在看《红楼梦》,《西厢记》,又何尝须要你们去教?许多人今日中文很好,都是由看小说《史记》得来的,而且都是背着师长,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书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惯了就自然明白。学问的书也是一样,常看下去,自然会明白,遇有专门名词,一次不懂,二次不懂,三次就懂了。只怕诸位不得读书之乐,没有耐心看下去。

所以我的假定是学生会看书,肯看书,现在教育制度是假定学生不会看书,不肯看书。说学生书看不懂,在小学时可以说,在中学还可以说,但是在聪明学生,已经是一种诬蔑了。至于已进大学还要说书看不懂,这真有点不好意思吧!大约一人的脸面要紧,年纪一大,即使不能自己喂饭,也得两手搿一只饭碗硬塞到口里去,似乎不便把你们的奶妈干娘一齐都带到学校来给你们喂饭,又不便把大学教授看做你们的奶妈干娘。

至于“成效”,我的方法可以包管比现在大学的方法强。现在大学教育的成效如何,大家是很明了的。一人从六岁一直读到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通共读过几本书?老实说,有限得很。普通大约总不会超过四五十本以上。这还不是跟以前的秀才举人相等?从前有一位中了举人,还没听见过《公羊传》的书名,传为笑话。现在大学毕业生就有许多近代名著未曾听过名字,即中国几种重要丛书也未曾见过。这是学堂的不是,假定你们不会看书,因此也不让你们有自由看书的机会。一天到晚,总是摇铃上课,摇铃吃饭,摇铃运动,摇铃睡觉。你想一人的精神是有限的,从八点上课一直到下午四五点,还要运动,拍球,哪里还有闲工夫自由看书呢?而且凡是摇铃,都是讨厌,即使摇铃游戏,我们也有不愿意之时,何况是摇铃上课?因为学堂假定你们不会读书,不肯读书,所以把你们关在课堂,请你们静坐,用“注射”“灌输”的形式,由教员将知识注射入你们的脑壳里。无如常人头颅都是不透水的,所以知识注射普通不大成功。但是比如依我方法,假定你们是会看书,要看书,由被动式改为发动式的,给你们充分自由看书的机会,这个成效如何呢?间尝计算一下,假定上海光华,大夏或任何大学有一千名学生,每人每期交学费一百圆,这一千名学费已经合共有十万圆。将此十万圆拿去买书,由学校预备一间空屋置备书架,扣了五千圆做办公费(再多便是罪过),把这九万五千圆的书籍放在那间空屋,由你们随便胡闹去翻看,年底拈阄分配,各人拿回去九十五圆的书,只要所用的工夫与你们上课的时间相等,一年之中,你们学问的进步,必非一年上课的成绩所可比。现在这十万圆用到哪里去,大概一成买书,而九成去养教授,及教授的妻子,教授的奶妈,奶妈又拿去买奶妈的马桶,这还可以说是把你们的“读书”看做一件正经事吗?

假定你们进了这十万圆书籍的图书馆,依我的方法,随兴所之去看书,成效如何呢?有人要疑心,没有教员的指导,必定是不得要领,杂乱无章,涉猎不精,不求甚解。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假定,但是成绩还是比现在大学教育好。关于指导,自可编成指导书及种种书目。如此读了两年可以抵过在大学上课四年。第一样,我们须知道读书的方法,一方面要几种精读,一方面也要尽量涉猎翻览。两年之中能大概把二十万圆的书籍,随意翻览。知其书名作者内容大概,也就不愧为一读书人了。第二样,我们要明白,学问的事,决不是如此呆板。读书必求深入,而欲求深入,非由兴趣相近者入手不可。学问是每每互相关联的。一人找到一种有趣味的书,必定由一问题而引起其他问题,由看一本书而不得不去找关系的十几种书,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以升堂入室,研磨既久,门径自熟;或是发见问题,发明新义,更可触类旁通,广求博引,以证己说,如此一步一步的深入,自可成名。这是自动的读书方法。较之现在上课听讲被动的方法,如东风过耳,这里听一点,那里听一点,结果不得其门而入,一无所获,强似多多了。第三,我们要明白,大学教育的宗旨,对于毕业的期望,不过要他博览群籍而已(be a well-read man),并不是如课中所规定,一定非逻辑八十分,心理七十五分不可,也不是说心理看了一百八十三页讲义,逻辑看了二百零三页讲义,便算完事。这种的读书,便是犯了孔子所谓“今汝画”的毛病。所谓博览群籍,无从定义,最多不过说某人“书看得不少”某人“差一点”而已,哪里去定什么限制?说某人“学问不错”,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而已,哪里可以说某书一定非读不可,某种科目是“必修科目”。一人在两年中翻览这二十万圆的书籍,大概他对于学问的内容途径,什么名著杰作版本,笺注,总多少有一点把握了。

现在的大学教育方法如何呢?你们的读书是极端不自由,极端不负责。你们的学问不但有注册部定标准,简直可以称斤两的,这个斤两制,就是学校的所谓“七十八分”“八十六分”之类,及所谓多少“单位”。试问学问之事,何得称量斤两?所谓英国史七十八分,逻辑八十六分,如何解释?一人的逻辑,怎么叫做八十六分?且若谓世界上关于英国史的知识你们百分已知道了七十八分,世上岂有那样容易的事?但依现在制度,每周三小时的科目算三单位,每周二小时的科目算二单位,这样由一方块一方块的单位,慢慢堆叠而来,叠成多少立方尺的学问,于是某人“毕业”,某人是“秀士”了。你想这笑话不笑话?须知我们何以有此大学制呢?是因为各人要拿文凭,因为要拿文凭,故不得不由注册部定一标准,评衡一下,就不得不让注册部来把你们“称一称”。你们如果不拿文凭,便无被称之必要。但是你们为什么要文凭呢?说来话长。有人因为要行孝道,拿了父母的钱,心里难过,于是下定决心,要规规矩矩安心定志读几年书,才不辜负父母一番的好意及期望。这个是不对的,与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恋爱女子一样的违背道德。这是你们私人读书享乐的事,横被家庭义务的干涉,是想把真理学问孝敬你们的爸爸妈妈老太婆。只因真理学问,似太渺茫,所以还是拿一张文凭具体一点为是。有人因为想要得文凭学位,每月可以多得几十块钱使你们的亲卿爱卿宁馨儿舒服一点。社会对你们的父母说,你们儿子中学毕业读了三十本书,我可给他每月四五十圆,如果再下二千圆本钱再读了三十本书,大学毕业,我可给他每月八九十圆。你们父母算盘一打,说“好”,于是议成,而送你们进大学,于是你们被称,拿文凭,果然每月八九十圆到手,成交易。这还不是你们被出卖吗?与读书之本旨何关,与我所说读书之乐又何关?但是你们不能怪学校给你们称斤两,因为你们要向他拿文凭,学堂为保持招牌信用起见,不能不如此。且必如此,然后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处于今日大规模生产品(mass production)之时期,不能不划定商货之品类(standardization of products),学问既然成为公然交易的商品,秀士,硕土,博土既为大规模生产品之一,自然也不能不“划定”一下。其实这种以学问为交易之事,自古已然。子张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关于往时“生员”在社会所作的孽,可参观《亭林文集·生员论》上中下三篇。)

到了这个地步,读书与入学,完全是两件事了,去原意远矣。我所希望者,是诸位早日觉悟,在明知被卖之下,仍旧不忘其初,不背读书之本意,不失读书的快乐,不昧于真正读书的艺术。并希望诸位趁火打劫,虽然被卖。钱也要拿,书也要读,如此就两得其便了。

来源:《大荒集》生活书店一九三四年版

楊絳先生:艱難時光

楊絳先生:

“ 每個人都會有一段異常艱難的時光,

生活的壓力,工作的失意,學業的壓力,愛的惶惶不可終日,

挺過來的,

人生就會豁然開朗;

挺不過來的,

時間也會教你,怎麼與它們握手言和,

所以不必害怕的。”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历史上的朱熹

(图文均来自网络)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段文字,是鲁迅对古代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的深刻嘲讽,也是对那些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的无情鞭笞。

如果要给鲁迅先生的这段文字找一个人物对号入座的话,非宋代大儒朱熹莫属。

朱熹,世称“朱子”。他的理论核心,就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千万别小看这六个字,正是这六个字,祸害了中国几百年。对于明清两代的国民性的日渐奴性和思想的禁锢,朱熹难逃其咎。

其实,他要灭的是别人的“欲”,自己的“欲”却不仅未灭,反而蓬勃发展。

朱熹六十多岁的时候,受到御史沈继祖的弹劾。在弹劾的奏章中,有两件事让大家大跌眼镜。一件是纳妾的问题。本来,在古代纳妾是个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弹劾,可朱熹的纳妾与众不同。怎么不同呢?大概与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有点相似,朱熹对小尼姑情有独钟。可尼姑既已出家,就打算终生伺候佛祖了,不可能嫁人为妾。朱熹为了满足自己的独特爱好,强行施展手段,把小尼姑娶回了家。而且,还一下子娶了两个。“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

另一件更加不堪,是朱熹与儿媳的绯闻,“家妇不夫而孕”。朱熹的一个儿媳怀孕了。这本是好事。可问题是,这个儿媳已经守寡好几年了。在古代那种封闭的深宅大院里,朱熹的寡妇儿媳不可能接触到别的男人。唯一可能的,就只有朱熹这个老公公了。

这两件事爆出来之后,满朝哗然。连当朝皇帝宋宁宗赵扩也是大吃一惊。朱熹可是给宋宁宗讲过学的。严格来说,宋宁宗算是他的弟子。

宋宁宗怀着复杂的心情,亲自询问朱熹,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朱熹上表认罪,承认自己“私故人财”、“纳其尼女”等数条,并说“深省昨非,细寻今是”,表示要悔过自新。同时做出了深刻检讨:他承认自己的那一套是“伪学”。

朱熹是否“纳尼为妾”,历来争论不休。问题在于,如果此事本属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朱老夫子为何自己上表承认“纳尼为妾”?这不是自己承认了嘛。如果是为保住一条老命而作妥协,又似乎与夫子往昔的秉性大相径庭。而这份认罪表,也一直成为后世攻讦朱熹“伪君子”的主要话柄。

最终的结果是宁宗帝原则上“准奏”,朱熹被弹劾挂冠。宋宁宗还当朝宣布朱熹的道学为伪学,禁止传播道学。被朝廷列为“伪学逆党”的官吏多达59人,朱熹自然便是这个“伪学逆党”的领袖。由此,朱熹的众门生作鸟兽散,或藏匿自保,或改换门庭。

一代大儒,最后弄得如此不堪。

古有云:“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真是人间清醒啊!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05

林语堂:

这么一种读书艺术的观念,把那种视读书为责任或义务的见解完全打破了。在中国,常常有人鼓励学生“苦学”。

有一个实行苦学的著名学者,有一次在夜间读书的时候打盹,便拿锥子在股上一刺。又有一个学者在夜间读书的时候,叫一个丫头站在他的旁边,看见他打盹便唤醒他。

这真是荒谬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把书本排在面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说话的时候打盹,那么,他应该干脆地上床去睡觉。

把大针刺进小腿或叫丫头推醒他,对他都没有一点好处。这么一种人已经失掉一切读书的趣味了。有价值的学者不知道什么叫做“磨练”,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学”。他们只是爱好书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读下去。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读书的时间和地点的问题也可以找到答案。读书没有合宜的时间和地点。

一个人有读书的心境时,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读书。如果他知道读书的乐趣,他无论在学校内或学校外,都会读书,无论世界有没有学校,也都会读书。他甚至在最优良的学校里也可以读书。

有些人在要读书的时候,在书台前装腔作势,埋怨说他们读不下去,因为房间太冷,板凳太硬,或光线太强。也有些作家埋怨说他们写不出东西来,因为蚊子太多,稿纸发光,或马路上的声响太嘈杂。

宋代大学者欧阳修说他的好文章都在“三上”得之,即枕上,马上,和厕上。有一个清代的著名学者顾千里据说在夏天有“裸体读经”的习惯。在另一方面,一个人不好读书,那么,一年四季都有不读书的正当理由: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

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

那么,什么是读书的真艺术呢?简单的答案就是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便拿起书来读。

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他可以拿一本《离骚》,或奥玛开俨的作品,牵着他的爱人的手到河边去读。如果天上有可爱的白云,那么,让他们读白云而忘掉书本吧,或同时读书本和白云吧。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04

林语堂:

我认为,一个人发现他最爱好的作家,乃是他的知识发展上最重要的事情。世间确实有一些人的心灵是类似的,一个人必须在古今的作家中,寻找一个心灵和他相似的作家。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获得读书的真益处。

一个人必须独立自主去寻出他的老师来,没有人知道谁是你最爱好的作家,也许甚至你自己也不知道。这跟一见倾心一样。人家不能叫读者去爱这个作家或那个作家,可是当读者找到了他所爱好的作家时,他自己就本能地知道了。

关于这种发现作家的事情,我们可以提出一些著名的例证。

有许多学者似乎生活于不同的时代里,相距多年,然而他们思想的方法和他们的情感却那么相似,使人在一本书里读到他们的文字时,好象看见自己的肖像一样。

苏东坡说,当他第一次读庄子的文章时,他觉得他自从幼年时代起似乎就一直在想着同样的事情,抱着同样的观念。

当袁中郎有一晚在一本小诗集里,发见一个名叫徐文长的同代无名作家时,他由床上跳起,向他的朋友呼叫起来,他的朋友开始拿那本诗集来读,也叫起来,于是两人叫了读,读了叫,弄得仆人疑惑不解。

所以,人们才会说,说苏东坡是庄子或陶渊明转世的,袁中郎是苏东坡转世的。

艾略特说她第一次读到卢梭的作品时,好象受了电流的震击一样。尼采对于叔本华,也有同样的感觉。

只有这种读书方法,只有这种发现自己所爱好的作家的读书方法,才有益处可言。像一个男子和他的情人一见倾心一样,什么都没有问题了。她的高度,她的脸孔,她的头发的颜色,她的声调,和她的言笑,都是恰到好处的。

一个青年认识这个作家,是不必经他的教师的指导的。这个作家是恰合他的心意的;他的风格,他的趣味,他的观念,他的思想方法,都是恰到好处的。

于是读者开始把这个作家所写的东西全都拿来读了,因为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灵上的联系,所以他把什么东西都吸收进去,毫不费力地消化了。

这个作家自会有魔力吸引他,而他也乐自为所吸;过了相当的时候,他自己的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便渐与那个作家相似。

这么一来,他真的浸润在他的文学情人的怀抱中,而由这些书籍中获得他的灵魂的食粮。

过了几年之后,这种魔力消失了,他对这个情人有点感到厌倦,开始寻找一些新的文学情人;到他已经有过三四个情人,而把他们吃掉之后,他自己也成为一个作家了。

有许多读者永不曾堕入情网,正如许多青年男女只会卖弄风情,而不能钟情于一个人。随便那个作家的作品,他们都可以读,一切作家的作品,他们都可以读,他们是不会有甚么成就的。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03

林语堂:

所以,永远记得,这世间上没有什么一个人必读的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环境,和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必读的书。读书和婚姻一样,是命运注定的或阴阳注定的。

纵使某一本书,如《圣经》之类,是人人必读的,读这种书也一定应当在合适的时候。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还没有达到阅读一本杰作的程度时,那本杰作只会留下不好的滋味。

孔子曰:“五十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候尚不可读《易经》。孔子在《论语》中的训言的冲淡温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读者自己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欣赏的。

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到五十岁,看过更多的人世变故的时候再去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一切好书重读起来都可以获得益处和新乐趣。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02

林语堂:

据我看来,关于读书的目的,苏东坡的朋友黄山谷所说的话最妙。他说:“ 三日不读,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 读书使人得到一种优雅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整个目的,而只有抱着这种目的的读书才可以叫做艺术。

一人读书的目的并不是要“改进心智”,因为当他开始想要改进心智的时候,一切读书的乐趣便丧失净尽了。

如果他对自己说:“我非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可,我非读索福客俪的作品不可,我非读艾略特博士的《哈佛世界杰作集》不可,这才能使我能够成为有教育的人。”我敢说,那个人永远不能成为有教育的人。

他有一天晚上会强迫自己去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读罢,好像由一个噩梦中醒转来,除了可以说他已经“读”过《哈姆雷特》之外,并没有得到什么益处。 一个人如果抱着义务的意识去读书,便不了解读书的艺术。这种具有义务目的的读书法,和一个参议员在演讲之前阅读文件和报告是相同的。这不是读书,而是寻求业务上的报告和消息。

所以,依黄山谷氏的说话,那种以修养个人外表的优雅和谈吐的风味为目的的读书,才是唯一值得嘉许的读书法。

这种外表的优雅显然不是指身体上之美。黄山谷所说的“面目可憎”,不是指身体上的丑陋。丑陋的脸孔有时也会有动人之美,而美丽的脸孔有时也会令人看来讨厌。

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头颅的形状像一颗炸弹,可是看到他却使人欢喜。据我在图画上所看见的西洋作家,脸孔最漂亮的当推吉斯透顿。他的髭须,眼镜,又粗又厚的眉毛,和两眉间的皱纹,合组而成一个恶魔似的容貌。

我们只觉得那个头额中有许许多多的思念在转动着,随时会由那对古怪而锐利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那就是黄氏所谓美丽的脸孔,一个不是脂粉装扮起来的脸孔,而是纯然由思想的力量创造起来的脸孔。

一个人的谈吐有没有“味道”,完全要看他的读书方法。如果读者获得书中的“味”,他便会在谈吐中把这种风味表现出来;如果他的谈吐中有风味,他在写作中也免不了会表现出风味来。

所以,我认为风味或嗜好是阅读一切书籍的关键。这种嗜好跟对食物的嗜好一样,必然是有选择性的,属于个人的。吃一个人所喜欢吃的东西终究是最合卫生的吃法,因为他知道吃这些东西在消化方面一定很顺利。

读书跟吃东西一样,“此人吃来是蜜糖,他人吃来是砒霜”。教师不能以其所好强迫学生去读,父母也不能希望子女的嗜好和他们一样。如果读者对他所读的东西感不到趣味,那么所有的时间全都浪费了。

林语堂:读书的艺术01

林语堂:

读书或书籍的享受素来被视为有修养的生活上的一种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机会享受这种权利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

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者的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便很容易明白,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的。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他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在这个监狱里是逃不出去的。

可是,当他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他立刻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书,他便立刻接触到世界上一个最健谈的人。这个谈话者引导他前进,带他到一个不同的国度或不同的时代,或者对他发泄一些私人的悔恨,或者跟他讨论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学问或生活问题。

一个人如果能在十二小时之中,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两小时,完全忘怀眼前的现实环境,这当然是那些禁锢在他们的身体监狱里的人所妒羡的权利。这么一种环境的改变,由心理上的影响说来,是和旅行一样的。

不但如此,读者往往被书籍带进一个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

纵使那是一本关于现实事情的书,亲眼看见那些事情或亲历其境,和在书中读到那些事情,其间也有不同的地方,因为在书本里所叙述的事情往往变成一片景象,而读者也变成一个冷眼旁观的人。

所以,最好的读物是那种能够带我们到这种沉思的心境里去的读物,而不是那种仅在报告事情的始末的读物。在我看来,人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阅读报纸,并不是读书,因为一般阅报者大抵只注意到事件发生或经过的情形的报告,完全没有沉思默想的价值。

杨绛:钱买不到的东西

「文化再高,高不過善良;

容貌再美,美不過良心;

才華再好,好不過品德。」

人這一輩子,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用真誠和善良賺到了陌生人的信任,

久而久之成為朋友。

並且一直信任你、支持你、選擇你,

這是用錢都買不到的人格魅力。

你對我好,我會對你更好,人心換人心,你重我就沉!

別嫌棄一直陪你的人,別陪一直嫌棄你的人。

朝著太陽生長,做一個溫暖的人"。

楊絳先生:你想想你得有多脆弱啊!

楊絳先生:

如果別人說你兩句,
你就受不了,
被兩句話干擾得吃不好、睡不好,
你想想你得有多脆弱啊!

何必計較呢,
在烏鴉的世界裡,
天鵝也有罪,

思想不在一個高度,尊重就好,
三觀不在一個層次,微笑就好!

發自己的光,不必在意別人的流言蜚語。

不要和重要的人,計較不重要的事,
不要和不重要的人,計較重要的事,

記住,

你的人品是你最好的運氣,
你的心態是你最好的風水。

心態好了,整個環境都會境隨心轉,越來越好;
心態不好,在任何環境裡,都是命運的囚徒。

簡單點,善良點,平和點,努力點,
歲月的驚喜就會更多一點。

生活中所有的不期而遇,
都是我們認真、努力、真誠後的驚喜。

願你能做閃閃發光的自己,
收穫屬於你的驚喜!

木心谈老子

摘自《文学回忆录》

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见,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观、厌世、消极。

所以老子悲伤、绝望、反激、咒诅,出坏主意,制订了很多对付自然、对付人的策略,历代军事家都借此取了巧、学了乖。老子,也免不了被异化的命运。

我爱老子,但我不悲伤、不绝望、不唱反调、不骂、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读《易经》,读《道德经》,我都为古人难受。他们遍体鳞伤,然后微笑着,劝道:“可要小心,不要再吃亏。”

我怀疑“道”,也怀疑“总念”。怀疑了四五十年,结论是,两者概不承认。宇宙既不实在,亦不空虚,既无道,亦无总念。老子与黑格尔需要“支点”架构理论,支点一抽掉,整个理论垮下来。

一般的体系,可说是外化的精密,宏观的精密。我取内化的精密,微观的精密。外化的功能,体现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学、哲学家;内化的功能,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艺术、艺术家。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上次讲中国古代史学家的文学性、文学成就、文学价值,这次讲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文学性、文学成就、文学价值。我多次提到诸子百家的文釆,以前是非正式的,现在正式谈谈那几位“子”的文学典范。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这五百多年,即所谓春秋战国,局部战争此起彼落,政治和社会的纷乱,使人的思想异常活跃。用现在的话说,都想求真理,找到价值判断。

在我看,还是偶然。乱世不一定出英雄,乱世不一定出哲学家。十年“文革”乱得可以吧,一个哲学家没有。

还是老观点:春秋战国的哲学黄金时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十个哲学家,以西方概率论,不算太多——不幸,中国从那时以后不再出哲学家了,吃老本吃了两千多年,坐吃山空。

一穷,穷在经济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

所以,唯物论之类进来,没有抵挡。

胡适当初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上集,下集写不出(据考,上集,也不是胡的东西)。我愿意提醒胡博士:《中国哲学史大纲》下集当夜可以脱稿,明天出版,里边一句话,十六个字:

春秋以降,哲学从缺。

无米难炊,请君原谅。

老子(生卒年不详),姓李,名耳,又称聃,楚国人。传说很多,反而真相不明,寿年大概很髙,总是百岁以上,有说是超过两百岁的。

为何我相信他特别高龄呢?是从他的哲理判断的。中国哲学,我定名为“老年哲学”(西方哲学可以定名为“壮年哲学”)。其中,李耳的思想最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

他看破两大神秘: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刍狗。这是李耳观察到最后,咬咬牙做出的判断。

这个观察过程一定很长,所以我相信老子真的很老。如果以年龄排行,全世界哲学家恐怕李耳先生寿年最高,思想境界也最高,如果改“老子”为“高子”,也中肯。

老子的哲学著作只有一本:《道德经》,分上下篇,共八十一章(九九八十一)。传说他要出关,官吏劝他留下一些言论,他才口授,别人记录。我猜想,并非如此平平静静,鲁迅写《出关》也是依照通常的传说,加上摩登的挖苦,旨在讽刺世道。

我来写,就写老子出关,一不是遁隐,二不是仙去,三不是旅游:他老人家是去自杀的。他在出关之际,内心的矛盾痛苦达于极点。

老子恨这个世界,觉得犯不着留什么东西来给后世,他又爱这个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给后来的智者。他的精神血统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与他谈谈,他彻底孤独了二百多年。

但他要在未来中找朋友,找知音,于是有《道德经》。从文体看,他不是写给“刍狗”们看的,而是写给与他同等级的人。

所以,老子的文体与其他的诸子百家截然不同,就是不肯通俗,一味深奥玄妙,也许一边写,一边笑:你读不懂,我也不要你读,我写给懂的人看。

后世奉《道德经》为道家的圣典、兵家的韬略、法家的理论。我把《道德经》看作什么呢?是老子的绝命书,也是老子的情书。八十一章的第二十章,他破例哭出声来:“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只我一个徬徨无着落,去哪里呢?

这一章,与贝多芬晚年四重奏慢板所吐露的感慨、情操,是相通的。而且克制了紊乱的伤痛,端端正正,继续写他的情书和绝命书。

李耳是个叛逆者。常言道,尼采哲学存在于尼采之前,老子庄子,便是尼采之前的尼釆。

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宇宙中,渺小的人都是奴隶,即使当了皇帝(包括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样是奴隶——伟大的人,必是叛逆者。

中国,上、中、下三等人,都尊“天”为无上的主宰,尤其儒家,以及后来的理学家,说到“天”,就跪下来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人合一”,“天命不可违也”。

独有老子,一上来就拆穿把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叛逆的气势好大!

当然,奴隶们不服,反问道:“那么圣人呢,圣人是最仁的呀。”老子立即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常要讲我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在座有人说,这个次序谁不知道呀。那我改动两个符号的方向: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看来也不能惊世骇俗。但我问,你周围,你过去的朋友,几个人具备人生观?再推论,那些人生观哪里来?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极少是由世界观引申而来。

好,极少数人,有人生观,又有世界观。再推论,他们有没有宇宙观?更少之又少——宇宙嘛,那是天体物理学家的事,关我鸟事——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

现在,我要不留情面地下决断了:

不从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你的世界在哪里?不从世界观而来的人生观,你不活在世界上吗?所以,你认为你有人生观,没有、也不需要世界观,更没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观——你就什么也没有。

飞禽走兽不需要“禽生观、兽生观”,一样地飞,一样地走,这是运气、福气。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免就要有一个人生观:它是从世界观生出来的。那世界观呢,当然溯源于宇宙观。

爽爽快快说一遍: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老子、庄子、尼采、释迦牟尼,都从这样顺序而思考的。

唯物辩证法号称无所畏惧、积极乐观。如果全世界科学家一致预测有一颗星球,半年内将与地球相撞,两球同归于尽,请问唯物主义者们,站得住脚吗?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学,特别清醒地把宇宙观放进世界观、人生观。老子看君、看民、看圣人、看大盗、看鸡、看犬,从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见,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

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观、厌世、消极。

从五十年代开始,要求人人都要积极、乐观、热爱生活。——这个圈子兜得好大,好漂亮,当时要算最有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也都一致认为,积极、乐观、爱生活,总是错不了的,消极、悲观、厌世,总是资产阶级思想,错透了,万万要不得。

其一,资产阶级哪里是在消极、悲观、厌世?“自由世界”当时起劲乐着呢,消极、悲观、厌世,并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好,其二,太阳系处于中年期,到了老年期,能量消耗完了,地球将要冷却。等到整个太阳系毁了,这个物理判断,是资产阶级造谣吗?

我们再讲文学史。上次讲中国古代历史学家,我处处要讲他们的文学造诣、文学成就。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恐怕不多,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是政论家,讨论治国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庄子,是老子的继续,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如果认为庄子文章如此好,算一个吧。那么中国总共两个哲学家,但性质不同,后人说起来总是“老庄哲学”、“老庄思想”。魏晋那么多绝顶聪明人,没有人给老子、庄子做“本质定位”,我是说,老子、庄子的气质,有所不同。

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庄子是享受的。老子内敛克制,以少胜多,以柔克刚;庄子外溢放射,意多繁华,傲慢逍遥。

奇妙就奇妙在,两者其实一体。希腊人崇拜日神和酒神。日神主音乐,酒神主舞蹈。音乐、舞蹈,不是总在一起吗?缩小看,在某个人身上,可以住着老子和庄子,两房一厅,洗手间公共——但这是比喻,比喻终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我劝大家别太相信比喻。比喻是“言”,庄子主张“得意忘言”,他喜欢形象,叫做“得鱼忘筌”。总之,我将老子定位为古典,庄子定位为浪漫,也仅是比喻,目的是想回到“文学”。

讲到这里,可以正式谈谈老子的思想及其文体。

老子生活的时代,是很坏的时代。政治卑鄙龌龊,各种治国理论纷纷出笼,而天下愈弄愈乱,原因:一,理论有谬误。二,实践歪曲理论。所以,老子才提出“无为”、“无治”。可是我总是觉得老子这般说法,是生气,是绝望,是唱反调,是现状逼得他往极端走。所以,老子哲学是伤心人语,看透人性的不可救,索性让大家回到原始状态。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

非常极端,非常不现实。世界上所有“乌托邦”构想,以老子最彻底,最有诗意,最脱离现实,绝对不可能。他的理想和当时的现实,他对他之后的一切的历史现实,都是宿命地叛逆。明知做不到,不可能,他偏要这样说。

这种近乎横蛮的心理,一定来自极大的痛苦。

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也是发脾气的话,一是等于说,你做皇帝、做官僚、做军阀,都用不着;二,这么着,大家不必钩心斗角、不必投机贩卖,不必尔虞我诈。

老子最早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一是暴君,一是暴民。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语双关,既对暴君说,又对暴民说。他反对法治,也反对人治。无为而治,等于架空皇帝,使其不成为暴君,只有商标,没有货。对于“人”(民和君),老子为什么如此暴烈而偏激呢?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几乎是粉碎性的决绝。原因,就是他的人生观、世界观,都从宇宙观来。

这个观念,真是伟大卓绝,当时极摩登,现在更摩登。这一点,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有没有更摩登的观念呢,有:

天地无仁无不仁。

这是什么“子”说的,你们大概知道——老子还是“人”本位的,所以骂“天地不仁”,如果换作“宇宙”本位,仁不仁,何从说起?

所以老子悲伤、绝望、反激、咒诅,出坏主意,制订了很多对付自然、对付人的策略,历代军事家都借此取了巧、学了乖。老子,也免不了被异化的命运。

我爱老子,但我不悲伤、不绝望、不唱反调、不骂、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老子哲学的极精练、极丰富,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观。反过来说,凡宇宙观糊涂,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论,忽而偏向无神论,想说又不敢说,或者说不清,总是差劲的,不能算哲学家。例如孔丘。

老子的文学性呢?语言直白,可是含蓄,这是很难的。几乎看不到还有别人能用这种文体。直白,容易粗浅,含蓄,就晦涩了,而老子直截了当说出来,再想想,无限深意,我喜爱这种文体!

文学,有本事把衣服脱下来。多少有名的文学,靠服装、古装、时装,琳琅满目,里面要么一具枯骨,要么一堆肥肉。庄子的衣裳就很讲究,汉人喜宽博,魏晋人穿得潇洒,唐人华丽,宋人精巧,明清人学唐宋衣冠学不像,民国人乱穿衣,乱到现在,越来越乱。

文学、艺术、哲学、思想,像人的肉体一样,贵在骨骼的比例关系,肌肉的停匀得当。形体美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是裸体。

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伟大,越是自然地涌现。可是怎么会含蓄无穷呢?因为思想情操本身细致丰富。请看希腊:希腊的雕像,裸体的;希腊的神庙,那柱子,那浮雕,都可说是裸体的。圆就是圆,三角就是三角。到巴洛克(Baroque),就穿衣服了,到洛可可(Rococo),全是装饰,内在的真实被掩盖了。

我们来看看老子的文笔和文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的意思是说:原理呢,可以讲的,但不能用一般的方法讲;要给万物定位称呼呢,也可以的,但不能用通俗的既成见解来分类。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直通现代艺术,直通现代物理学。人的精神世界,宇宙的物质世界,都是恍恍惚惚。从“人”的角度去观照、去思索,更是恍恍惚惚。先要承认“恍惚”,才能有所领会。

上面几句,简,直白,含蓄。

老子奇特,他主张退、守、弱、柔,这在全世界的思想领域中,独一无二。一是他的气质,二是他吃够了苦,对付宇宙自然,对付人事生活,退、守、弱、柔,才能保全自己,立于不败。东方文化、东方精神,无疑老子是最高的象征,《周易》也和老子哲学通,都是吃足苦头的经验。

读《易经》,读《道德经》,我都为古人难受。他们遍体鱗伤,然后微笑着,劝道:“可要小心,不要再吃亏。”

中国从开始就受大罪,一代代暴君暴民,暴君杀人,暴民帮暴君杀,暴君再杀暴民,暴民逼急了,便杀暴君,然后自己

做暴君,当然还是杀人。老子说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句话,声色俱厉,十足老子风格,像是一下子喊出来,意义却复杂得很。

人不怕死,判死刑也没用。

用死去吓他们,无效,想别的办法吧。

你太残暴,怎可用死来威逼?

你杀人,人是杀不完的。

不从根本上解决,光靠杀人,不是办法。

圣人与大盗,相对而存。到了没有圣人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可盗。

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梦境,是他个人的诗的乌托邦。老子之后,世界背向老子而发展,无论大纲细节,处处与老子的理想相违背。老子没有历史眼光?没有群众观点?老子一个人空思妄想?我不这样看。老子的想法、原则,是对的,问题在于,人类是坏种、坏坯,做不到,也不肯做老子所希望的,不能怪老子。

这是老子的纯艺术的一面。

另一面,是老子哲学的实用性,一步一个脚印哩——你要“扬”,先“抑”之;你要得到它,先放弃它;你要推翻它,先拥护它。最简单比喻:你要收获,先埋种子。对待天命,对待人事,老子的话最朴素,最有实效。

话得说回来,哲学、文学,不可以拿实用主义去看。哲学、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关系。乡下老大娘与莎士比亚有何因缘?地铁上抢劫的黑人,不知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一个使人心平气和的解释。

全世界读《道德经》的人,还真不少。二次大战前,德国大学生读尼采。大战后,必读李耳。《道德经》的英译、法译、德译,版本不断更新。最近美国的什么书店又请人重译老子,李老先生就有这点魅力,世界忘不了他。

下面扼要节引《道德经》文句。老子的著作,句句都是警句,这里不一定按照各章的次序。

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第七章)

意思是如果不结结巴巴狠命地保养自己,倒反而活得长寿。(皇帝与村妪)

多藏必厚亡。(第四十四章)

财多,就以物累形,反而加速死亡。

故常无欲。(第一章)不见可欲。(第三章)少私寡欲。(第十九章)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

虚其心。(第三章)致虚极。(第十六章)虚而不屈。(第五章)

虚心,没有成见,没有要求,就能以无穷尽的智慧观照无穷尽的宇宙万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第八章)守静笃。(第十六章)静为躁君。(第二十六章)清静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

清静能使外界的真相从我心中显现。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第十六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第二十三章)

失德而后仁。(第三十八章)

失仁而后义。(第三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第十八章)

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第十九章)

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第五十七章)

一个哲学家,总得自己定一个点,定一个名。叔本华,自由意志;尼采,权力意志;黑格尔,总念(Begriff,先于宇宙万物的观念而存在的);孔丘是仁,孟轲是义,韩非是法,等等。不学哲学的人,一眼望去,蔚为大观,其实很可怜。这使我想起物理学的杠杆作用,物理学家夸口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但谁也不能给他这个支点,而思想家自己架构了精神界的支点。老子,他提出“道”,“道”就是他理论的支点。

礼→义→仁→德→道→

推理而定名——哲学家。

感知而不定名——艺术家。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惟道是从。(第二十一章)

天,也是从道而来:“天法道。”(第二十五章)天者,在古代指宇宙,那么,宇宙从道而来。在这里不期然想起黑格尔。黑格尔认为观念先于物质而存在,换言之,物质仅是观念的实现,而诸种观念皆决定于一个总念。宇宙,就是这总念的物质化。宇宙尚未物质化时,总念早已存在。

这样把道和总念相提并论,大家是否觉得有点类同?我夹在一老一黑之间,怎么办?

我怀疑道,也怀疑总念。怀疑了四五十年,结论是,两者概不承认。宇宙既不实在,亦不空虚,既无道,亦无总念。老子与黑格尔需要“支点”架构理论,支点一抽掉,整个理论垮下来。

不是不要支点,但我一生没有致力于寻找支点。起初我就明白:精神界的杠杆所需的那个支点,是找不到的。

物理学上的支点,是存在的。足以“撬动地球”的支点,在理论上也是存在的。唯有足以撬动宇宙的支点,或者说,撬动道和总念的支点,不可能。

我写:“蒙田不事体系。在这一点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得我心。”蒙田(MicheldeMontaigne)不是思想家、哲学家,他终生研究“人”,不是“宇宙”。他的不事体系与我的不事体系,两回事,我抬出他,是借他开一开门,让我走出来。

蒙田先生博学多才,建立体系,太容易了。可是他聪明,风雅,不上当。尼采也不事体系,比蒙田更自觉。他认为人类整个思维系统被横七竖八的各种体系所污染。

以上的话题,提得太高。总之,建立体系而成一家之言,并不难,不事体系而能千古不朽,却是极难极难。

一般的体系,可说是外化的精密、宏观的精密。我取内化的精密、微观的精密。外化的功能,体现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学、哲学家;内化的功能,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艺术、艺术家。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凡是蹩脚的、吃哲学饭的“桶子”们,从来标榜哲学是一切学的总框。

再举两则别人对老子哲学的评价:

一,《吕氏春秋•不二篇》——“老聃贵柔。”

二,《荀子•天论篇》——“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诎,即屈;信,即伸。这两个看法,我嫌浅显,读不起《道德经》,老子自己才会说话哩!他说:

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四十三章)

骨弱筋柔而握固。(第五十五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第七十六章)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七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第七十八章)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第七十八章)

《道德经》第二十八章,老子又发挥“柔”的原理:

知其雄,守其雄。

知其白,守其黑。

知其荣,守其辱。

极其厉害的战略,是以对付宇宙、对付世界、对付人生。具体战术呢,第三十六章中已说明: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伟大的思想都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处。老子的观点和方法,可供与老子同品格的人借鉴应用。但不幸,老子的方法论,常被坏人拿去为非作歹了,还反咬一口,归罪于他。大陆有青年犯法,交代时说,读了尼采著作的缘故。

希望大家读《道德经》。有疑难,有问题,可以找我。电话是(718)5261357,我总在家的。老子主张:

治大国如烹小鲜

我在家,烹小鲜如治大国。大家要是觉得好笑,说明我讲老子哲学没有白讲。老子说:

不笑不足以为道。

祝贺大家得道了。

曾经有一位外国学者,F.卡普拉(FrkjofCapra),记不得哪国了,他在一本《物理学之道》(TbeTaoofPhjsics)中说:“《道德经》就是以一种令人费解的、似乎不合逻辑的风格写成的,它充满了迷人的矛盾,它那有力而富有诗意的语言,捕获了读者的心灵,使读者摆脱了习以为常的逻辑推理的轨道。”

这倒正可为老子的文学价值做注解

木心:我相信时间,我和大家比耐心。

木心:

“我的自救,全靠读书”。

(1982年,55岁的木心放弃一切去往纽约,靠给别人修理古董维持生计,岁月与经历却为他的创作徒增广博与深刻。)

他说过:“我相信时间,我和大家比耐心。”

“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个时代,不可把人生荒废在俗套的生活里。”

木心: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

摘自《文学回忆录》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认真说,你们还不是读书人。不相信,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怎么样?要能读后评得中肯,评得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者。

杨绛先生:曬總會失去水分,藏才是保鮮的最好方式

楊絳先生:幸福是養自己的心,不是養別人的眼。

別曬幸福,別曬甜蜜,別曬發達,也別曬成功。

物理學常識告訴我們,曬總會失去水分,藏才是保鮮的最好方式。

是啊,漸漸的你會明白,生活是自己的,與其他人無關。

高層次的人都在收斂鋒芒,低層次的人才會炫耀。

如果你的快樂分享錯了人,那就成了顯擺,招人嫉妒。

如果你的感慨分享錯了人,就成為了小情。

如果你的難過分享錯了人,就成為了笑話。

南懷瑾先生:兒時不知艱苦,終將害其畢生——回憶我的父親

南怀瑾:

你看我們那個時候的人格教育,家裡書房裡貼了一張紙,畫了線條,有一百個框框,有些是三十個框框,一張一張放在上面,叫什麼?“功過格”。每天自己讀完書了,爸爸坐在後面說:想一想,有沒有錯?自己想想:有,拿起黑筆來在框框裡點個黑點。有什麼好事嗎?有,某某人沒有橘子吃,我送一個橘子給他,在框裡點個紅點,算一件好事。每天的思想行為,好的點紅的,壞的點黑的,給自己看,這個叫功過格,我們是這樣來的。
——《漫談中國文化》

記得小的時候十一二歲,像我們家庭的教育,把《朱子治家格言》擺在桌上,而且要會背。早晚要向父親背,背完了照著做,“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我在家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雖不算大富大貴人家,也是很不錯的家庭,家裡很多傭人,可是大雪天,一大早,父親把我叫起來掃院子,我母親當然心疼,何必呢?家裡有傭人啊!不行,非要他自己出來掃不可,不然長大了沒得出息,不知道人事的艱苦;傭人固然有,為什麼他該享受啊?!

我那個手凍得啊都腫起來了,像螃蟹一樣,還不准我帶手套,拿個掃把在掃雪。夜裡關了門以後,點個燈到處看看門閂好沒有。我說我們當年是受的這種教育。
——《孟子與離婁》

師之尊人(編按:南師的父親),少有大志,中年趨於淡泊,讀書一生,不求榮顯。師以獨子,而課讀之嚴,從不姑息。故師自雲:十二歲時,即圈點通鑒史書等一遍。太老師常于天未明時,即喚其起讀,且在旁常誦:“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之古句以勉之。寒冬晨起,亦命先事掃雪,然後誦書。常告太師母雲:兒時不知艱苦,終將害其畢生。十三四歲時,雖逢寒假,亦不稍假,即命其獨赴山寺攻讀,不必回家過年。其家教之嚴,有如此者。師雲:今時薄知學問,亦皆得力于太老師昔年教導之力焉。
——《金粟軒詩話八講》

我們的孝道文化有幾千年歷史,同其他民族文化不同。這孝道文化從那裡來?從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宗族社會來,古代維繫這大家庭社會的中心力量就是孝道。孔子的學生曾子還因此著了一部重要的書籍,叫做《孝經》,作為孝道的典範。這本書現在大家很少看,像我們老一輩的,在小時候便已經讀得很熟了。

記得民國三十六年我回到家裡,父親聽說我研究佛學,研究得還不錯,要我講一點佛經給鄉人聽,他也要參加,我說千萬不要,因為我們家孩子,長到幾十歲,從外面回家,看到父母親都會趕緊跪下來磕頭。父母親坐在旁邊時,孩子不敢隨便坐。我父親講話很威嚴,我聽他講話有時還會畏懼,畏懼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很自然誠懇的恭敬而已。
平常家裡的客人不少,因為我那時有點小名聲,常常有人來找我談話。每當我父親走過來,我一定馬上站起來聽父頰吩咐。他老人家看了便說,你長大了,以後不必這樣守禮,馬虎一點可以,可是我一直不敢。這是因為自小受了老式文化教育很深影響的關係。我父親要我講佛經,他也要聽,我說您不能來,您來了我就講不出來。最後不得已,我對父親說,您真要來,那我講《孝經》好了,父親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要講這玩意兒?我說現在的青年不得了,家鄉的子弟們先要懂一點《孝經》,不然學個什麼佛?!我父親想想,也認為有道理,因此我在家鄉曾經講過一次《孝經》。《孝經》是中國文化幾千年來的基礎,現代人千萬不要忽視了它。

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孝子呢?真正的大孝子,不只孝順自己的父母,還要能孝順天下人的父母。所以我常常跟一般老年同學和青年同學說,你不要把自己的兒女看得那麼重,天下人的兒女都是你的兒女,天下人的父母都是你的父母,為什麼不能將自己的心量放大呢?如果將心量放大了,以天下人的父母為自己父母,以天下人的兒女為自己兒女,那該多好!
——《佛教的孝道思想》

曾國藩:精明不如厚道,計較不如坦誠

《紅樓夢》裡有句話:“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為人處事過猶不及。

凡事太過,反而容易得不償失。

好的人生,都是“三七”開。

三分精明,七分厚道

鄭板橋說:“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真是算儘自家耳!”

與人相處,精明不如厚道。

寬厚之人或許會吃點虧,但恰恰是這肯吃虧的態度,讓別人樂於與之交往。

看似傻,其實是聰明之舉。

曾國藩是晚清有名的重臣,也是為人厚道的典範。

曾國藩為官,從不巧取豪奪屬下的利益,而是主動讓利給他人。

1860年,曾國藩聯合湘軍統帥胡林翼,打敗了太平天國的軍隊,攻下安慶城。

這本是一個加功進爵的大好機會,然而曾國藩不曾向朝廷為自己邀功,反而把功勞讓給了胡林翼。

胡林翼因此被任命為湖北巡撫。

沈葆楨曾是一名不知名的小官,因曾國藩的舉薦成為江西巡撫。

然而沈葆楨因剋扣軍餉,又為難曾國藩,將士們都不滿,要求彈劾這個忘恩負義的人。

曾國藩卻顯得很淡定,他勸告湘軍將領,誰也不要為難沈葆楨。

曾國藩的大度令沈葆楨十分感動,因此他更加勤政為民,才成為後來的晚清重臣。

曾國藩不居功和善待他人的做法,為他贏得了眾多尊重和榮譽。

追隨他的能人異士也越來越多。

網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與其帶著聰明去計較,不如在聰明里留點厚道,為他人著想,才是人生大智慧。”

精明算計可以讓人獲利一時,厚道卻可以讓人安享一世。

俗話說:“精明不如厚道,計較不如坦誠。”

精明的最高境界,就是厚道。

(图文均来自网络)

杨绛:看淡他人目光,則人生處處自在。

(图文均来自网络)

文:苏墨

《中國文化報》有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如此崇敬楊絳先生?

有個網友的回答最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敬重楊絳先生,不僅因為她的文學造詣,更因為她淡泊豁達的處世大智。

她,歷經一個世紀的沉浮滄桑,卻始終以輕盈的姿態來承擔生命的沉重,以不爭的品格從容自處。

人生之慧,在於眉目舒展、通透自然,在於舉重若輕、淡看浮華。

看淡身外之物,無欲則心輕。

18世紀,法國哲學家狄德羅,因為偶然得到一件華貴的睡袍,而發覺家裡的舊家具與之不配。

於是,他決定把舊物一件件換新。

然而,隨著一件件新物的搬入,呆在奢華家裡的他,卻驀然發現:他一點都不開心,反而因此荒廢了主業。

他居然被一件睡袍而“綁架”了。

這就是著名的“狄德羅效應”。

故事中的狄德羅,是不是像極了生活中的我們,明明擁有了更多更好的,卻仍然感到不幸福。

無止境的慾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只有懂得淡看身外之物,方能通往心境的平和自足。

楊絳,就是一個物質極簡的人。

曾經去楊絳家拜訪過的黃裳,在回憶中感嘆: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對清華教授的家竟如此樸素。

牆是白灰粉刷的,地是水泥抹平的,整個客廳幾乎沒有任何家具,牆角里供人做的椅子只不過是兩隻豎擺著的木箱子。

唯一顯眼的就是中央的一張長桌,一人一頭,上面擺滿的書籍估計就是這間屋子最昂貴的裝飾吧。

即使後來,面對上級的屢次提出改善條件,她總是笑言:在這樣的環境,已經非常舒適。

就這樣,一位學術泰斗,在如此簡陋的環境,卻怡然自得,不改其樂,寫出了一部部震驚文壇的文學巨著。

不僅對物質淡泊,對名利她亦是如此。

她曾因翻譯《堂吉訶德》而榮獲西班牙政府的嘉賞,被盛邀出訪。

然而淡看名利的她數次婉拒,直到三次之後,實在“賴不掉了”才答應。

楊絳常說:

“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正是因為她對物質的淡泊,對慾望的節制,讓她能夠在浮躁的當下,不僅活得恬靜自在,而且能夠潛心治學,屢攀文學高峰。

正所謂,少欲則心靜,心簡則事明。

唯有學會給生活做減法,幸福才會做加法。

看淡逆境,挫折變存摺。

巴爾扎克說:

“苦難對於智者是一塊墊腳石,對能幹的人是一筆財富,對弱者則是萬丈深淵。”

楊絳的一生坎坷崎嶇,她前半生歷經戰亂,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後半生又經歷了女兒、丈夫先後逝去的錐心之痛。

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難以忍受的,然而,她始終坦然以對,用智慧的心態化解一切。

上海淪為“孤島”的時候,生活日益艱難,為了生計,楊絳一人兼了好幾分工,代課、家教,寫話劇……每天早出晚歸,多個地方奔波,勞累至極。

然而,她卻欣慰地說:

“不論多麼勞瘁辛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至幸。”

並且,她把所見所聞都糅進了作品,讓那些困苦變成了素材,成就了她人生中第一部話劇《稱心如意》。

文革運動中,她被學生誣陷,在師生面前出糗、被眾人當瘟疫一般躲開的時候,她泰然道:

“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她們怎麼想,人生在世,冤屈總是難免的,雖是一番屈辱,卻是好一番錘煉。”

結果,下學期選她課的學生更多,因為被她的從容氣度所折服。

尤其,在那段動蕩的歲月裡,她淡然的品質更是讓人刮目相看。

當胸掛大字牌的時候,她跟丈夫戲稱“愛麗絲夢遊奇境”,相互大笑。

當被罰去清掃廁所時,她幽默地說:正好可以享受到自由,不必看見不喜歡的人。

當在田間辛苦勞作的時候,她感嘆道:意外增進了對農民的感情,增強了勞動之美的認知。

……

就這樣,面對一次次困境,她一次次抱著樂觀的心態,結果所有的磨難都變成了禮物。

正如她說: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

困境淬煉心境,磨難啟迪心智。

當你換個角度看待逆境,所有的絆腳石都變成了墊腳石。

看淡他人目光,則人生處處自在。

2005年,中譯本中發行量最大的、由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引起爭議。

在此起彼伏的非議中,譯者董燕生直接在媒體前稱:楊絳翻譯的版本簡直就是反面教材!

他還批評道,她太自信了,該查字典的地方沒去查字典,很多譯法都是錯誤的。

尤其指責楊絳的譯本比他的少了11萬字,肯定刪減了章節。

此言一出,輿論嘩然。

隨著質疑的持續發酵,楊絳卻置若罔聞,“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最終連資深出版人李景端也忍受不了,致電楊絳替她鳴不平的時候,楊絳卻開心地打趣道:

“你怎麼還像個毛頭小子愛管閒事!對於那種批評,我一點不生氣,不想去理他,隨他怎麼說吧。”

突然想起村上春樹的那句話:

“別人怎麼說與你無關,儘管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尋求什麼,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的。”

真正生活的高手,不去評價他人,更不會被別人的評價所影響。

現實中,我們的行為舉止不可避免會遭到他人的關注,甚至不被理解,如果你總是太在乎他人的看法,那麼你將如生活在煉獄,患得患失。

生活是自己的,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正如楊絳在《一百歲感言》中所說:

“我們曾如此渴望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故事的結尾便是,直到很久之後,大家才得知,原來楊絳運用了《文史通義》中著名的“點煩”翻譯法,語意更突出,情節更緊湊。

大家對楊絳淡定氣度的欽佩更上一層樓。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懂你的不必解釋,不懂你的解釋也沒用。

人生短暫,無需在意他人看法,做好自己的事,時間會證明一切。

楊絳說: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當你擁有一顆淡泊之心,即便行到水窮處,依能坐看雲起時。

最後,願你我修得一份豁達與超脫,淡定處世,淡然為人,從容一生。

杨绛:人到中年,最好的日子不是驚艷,不是繁華,而是遠離喧囂。

杨绛:

人到中年,最好的日子不是驚艷,不是繁華,而是遠離喧囂:

一半清醒做好自己,一半努力包容別人!

最好的生活狀態就是,低配你的生活,高配你的靈魂,

年齡只是符號,把生活調成自己喜歡的頻道,

一地雞毛,不需人知,歲月靜好,且自從容!

人字有兩筆,一撇寫前半生,一捺寫後半生,

前半生寫執著,後半生寫釋懷!

木心: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

摘自《文学回忆录》 ​​​木心

少年人一定要好的长辈指导。

光是游历,没有用的。

少年人大多心猿意马,华而不实,忽而兴奋,忽而消沉。

我从十四岁到廿岁出头,稀里糊涂,干的件件都是傻事。

现在回忆,好机会错过了,

没错过的也被自己浪费了。

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

木心:老子

老子的思想,老子的哲学,太老了。在他之前,他的文化继承不长。李耳的老师是谁,李耳的参考书是什么?有多少?都不可考。可以想象他是自学的。无师自通,没有参考书,是全凭自己的血肉之躯,观照冥想——耶稣和释迦牟尼还有前人的经典可读呢。

我的意思是:李耳的个人寿年很长,他的文化继承,历史很短,而我们的文化继承,超过两千年。

思想家的阅历和知识,分直接和间接。凭生活体验,沉思冥想,是直接的;博览群书,参看别人的阅历、记载、知识等等,是间接的。合在一起,便是现代思想家的历史寿命。

对照之下,老子据说两百多岁,我们呢,两千多岁。环顾四周,没有伟大的思想家。所以上次讲课回家,心中闷闷不乐。

老子的哲学老了,小子的哲学,零零碎碎,像夹心饼干,夹在散文中、诗中:巧则巧矣,避重就轻。我总得正面写一部哲学著作,才算坦白交代、重新做人——重新做艺术家。

孔子曰“三十而立”。我没有这样早熟。三十岁时,我关在牢里。当时我笑,笑人生三十而坐,坐班房。但我有我的而立之年,叫做“六十而立”,比孔子迟三十年。

木心: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

今天讲孔子。

你们小时候练毛笔字,有谁经过“描红”的?就是毛边纸的方格习字簿,每格印有红字,小学生用毛笔蘸了墨,一笔一笔把红字填成黑字: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贤七十

孔子,一说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七十三岁。名丘,字仲尼,鲁国曲阜人。曾做过鲁国的司空、司寇(司空,唐虞时有之,平水土,六卿之一,清时俗称工部尚书,类工业部长。司寇,亦六卿之一,掌刑狱,清时俗称刑部尚书,类公安部长),后来罢了官,只好收学生讲学,周游列国。到六十八岁,回鲁地,专心著述,编订《尚书》、《诗经》、《周易》、《春秋》,还订定了《礼记》与《乐经》。

孔丘的思想与李耳正好相反,乐观、积极、务实,概括起来说,孔丘的理想是恢复尧、舜、文、武的礼乐,以中庸之道架构人伦关系。他根据周公的原则,周详地建立了一个生活模式。

他的祖先本是宋国贵族,父亲做了鲁国的大夫,才归为鲁国人。孔丘本人,“少也贱”,做过仓库管理员,放过牛羊,充当过吹鼓手(乐师)。说这些,并非笑话他,而是说明他头脑很实际。那年代和希腊雅典一样,一个城市等于一个国,鲁国的大夫如孟孙、季孙,都自己建筑都城。孔丘反对,暗中唆使学生子路,设计破坏这种城。可见孔二先生很有一套阴谋诡计。

我最有意见的是,孔丘杀少正卯,是一桩冤案。他担任鲁国司寇,实际是宰相。他曾说,“子为政,焉用杀”(政治干得好,用不着杀人),自己一上台,不到七天,处死少正卯。少正卯是个学者,也收徒讲学。思想新、口才好,把孔丘的门徒吸引不少过去。孔丘记恨,扣他大帽子 :一,聚众结社。二,鼓吹邪说。三,淆乱是非。

孔丘自己对少正卯的判断:

“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纯粹是思想作风问题,明明是孔丘硬加罪名,本来的少正卯,可能是:“心达、行坚、言辩、记博、顺泽。”

孔丘很像“文革”理论家,安上“险”、“辟”、“伪”、“丑”、“非”五个恶毒的字眼,概念全变了。即使如此,也不犯死罪。可是孔丘铁腕,把少正卯灭了。

后来儒家掩盖这件丑事。朱熹就否认,说《论语》不载,子思、孟子不言,没这回事,造谣。但荀况揭露出来。

这件事我认为很重要,迫害知识分子,是孔丘理论的破产。我从孔丘的虚伪,从他理论的不近人情,从他的心理阴暗面,推测杀少正卯是真。我很惋惜少正卯没有著作留下来。可能有点尼采味道的。假如我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也开讲。会不会被孔丘杀掉呢?他上台,我就逃。

我们讲文学史。按理说,孔丘自称“述而不作”,不是作家,至少不是专业作家,流亡作家。但古代的思想家,如耶稣、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李耳,自己不动笔的。孔丘的代表作是《论语》,是对话录,由他的学生记录整理的。

《论语》的文学性,极高妙,语言准确简练,形象生动丰富,记述客观全面。

我小时候读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经、史、子、集),《易》、《书》、《诗》、《礼》、《春秋》(原来是六经,《乐经》亡于秦,汉以《诗》、《书》、《礼》、《易》、《春秋》为五经)。四书中,我最喜欢《论语》,五经中,最喜欢《诗经》,也喜欢借《易经》中的卜爻胡说八道。

夏天乘凉,母亲讲解《易经》,背口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附带说一说,《周易》的文学性也很高妙。可惜来不及专讲《周易》,像这样的一个月两堂课,得花半年才讲得完一部《易经》。

回到《论语》——有一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不要以为我年纪比你们大,你们就不肯表示意见了。

“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平时你们常说“没有人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你又将怎样去做呢?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子路不假思索答道:“如果有个一百平方里土地和一千乘战车的侯国,受到大国的威胁,军事入侵,继之又发生灾荒(饥,谷不熟;馑,菜不熟),我可以出而治理,用不到三年,便能使人民奋起作战,而且懂得礼法。”

夫子哂之。

孔子对他微笑。

“求!尔何如?”(求,冉有)

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有个六七十里见方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小国,我来治理,不用三年,可使人民丰衣足食,至于礼乐教化,只有待修养更高的人来推行了。

“赤!尔何如?”(公西华,姓公西,名赤,字子华)

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我不敢说能做什么大事,愿意学习罢了。在诸侯的祖庙里行祭祀,或者诸侯间集会,我也穿礼服,戴礼帽(章甫是殷制礼冠),愿意参与作傧相的。

“点!尔何如?”(曾皙,名点,字皙)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瑟声渐轻,铿然而止,他放开瑟而直起腰来,跪着说:我的意思和三子是不同的。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孔子说:“有什么要紧呢,各人说各人的志向啊。”

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音于),咏而归。”

暮春季节,已穿夹衣了,二十岁以上的五六个,二十岁以下的六七个,在沂水的温泉里洗澡、薰香,在舞雩的求雨台上乘凉,然后唱着歌回来。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孔子感慨道:“我同意点的想法啊。”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

治理国家应该礼让,子路不知谦逊,所以我笑他。

“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难道冉求说的就不是治理国家的事吗?哪有六七十、五六十平方里的不是国家的呢?

“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难道公西赤所讲的不是治理国家的事吗?有宗庙、有盛会,不是国家的事?公西赤只要做个小司仪,还有谁能做大司仪呢?

整本《论语》,文学性极强,几乎是精练的散文诗。

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我常常读与我见解截然相反的书,只为了看取文学技巧。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为帝王利用——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

刚才例举的片断,真好。

上次我讲老子,主要介绍他的哲学思想,当然,重点还是老子的文学价值。这次讲孔子,只谈《论语》的文学性。

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奇在内心复杂固执,智商很高,精通文学、音乐,讲究吃穿。他欲望强盛,种种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

所以虚伪,十分精致地虚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君子死不免冠,君子远庖厨,秋穿什么皮衣,冬穿什么麂皮,三月不做官,惶惶如也。父亲做坏事,儿子要隐瞒,骂人,赌咒,等等——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心理,再广泛地印证中国人的性格结构,将是一篇极有意思的宏文。

“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里。孔子没死,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

木心:急转直下,谈墨子。

墨子,名翟,有说是鲁人,有说是宋人。一说他生于公元前468年,死于公元前376年,大约八九十岁。他出生治工艺的阶层,是有技术的奴隶,非常好学。因生于鲁国,当然受业于儒者。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一上来就认为孔子的理论偏极端。

一,礼制太烦琐。二,厚葬耗费财力。三,守丧三年太长,又伤身体,又误生产。

他舍弃儒学,效法禹酋长,疏通河道,参与水利工程,不怕艰难困苦,与上层下层人物广泛接触。

值得注意:儒家的重礼、厚葬、守制,目的是尽人事,以愚孝治国,是宗族主义的大传统。这些陈陈相因的传统,全民族信为天经地义。墨翟为何一下子就看出不对?我认为,根本在于“真诚”。

真诚,先要自己无私念,不虚伪,再要用知识去分析判断,事物就清楚了——这一点安身立命的道理,我推荐给各位,以后研究任何问题,第一要脱开个人的利害得失,就会聪明。我推崇墨子,他不自私、不做作,他不能算思想家、哲学家,但我喜欢他的“人”。

早年我在北京设计展览会,喜欢一个人逛天桥,去东安市场听曲艺相声,在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小酒店,和下层人物喝酒抽烟聊天。他们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墨子提出“巨子”的学说,甚至成立制度,有点像黑社会的教父,青红帮的龙头。黑社会专干坏事,青红帮占地为王,墨子却为的是正义、和平、博爱。和黑社会相似的一点,是巨子制度中的成员都能赴火蹈刃,视死如饴。北京、上海等等民间社会还有这种潜质。说来你们不信,我文质彬彬,书卷气,其实善于和流氓交朋友。一定要是大流氓,或将成为大流氓的苗。可惜中国没有墨子派的大流氓了,眼下只有小瘪三。

有一段对话,可以说明儒家与墨家的基本态度。

墨子问儒者:“何故为乐?”儒者答:“乐以为乐。”

墨子比喻道:如果我问何故为室,作答“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这样才算告诉我为室之故。我问何以为乐,你答乐以为乐,等于我问何故为室,你答室以为室,那你根本就没有回答。

又例,楚王的臣子叶公子高向孔子问政:主政要主得好,应当怎样?孔子答:“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听起来很高尚,大有深意。墨子拆穿道:叶公未得其问,孔子亦未得所以对。难道叶公不知善为政者能使远者近之,旧者新之么?明明是问怎样才能做到这个地步呀。

叶公是糊涂人,孔子是偷换概念的老手,墨子诚实、聪明。

“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

墨子说:古服,在古代是新服。古言,在古代是新言。所以古之君子都是新服新言,这岂不是在说古人不仁,不是君子么?

这又十分机智、爽利。

墨家不重文采,但通顺朴实,明白痛快,条理严谨,逻辑性很强。当春秋末年,各国兼并愈烈,战争频繁。墨家代表庶民的生活要求,反对不义的战争,墨子写了《非攻》。我们来读《非攻》的上篇: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驰)鸡豚(屯)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即拖,夺也)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

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这种文体非常适宜于做演说,与罗马雄辩家的风格很像。

孔、墨,处处对立,现在看看,还是很有劲。孔说“仁”,墨子以“兼爱”来动摇“仁”,因为“仁”只偏爱“王公大人”的血族。

儒家以“孝”为“仁”之本。墨子说:“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

“孝”与“忠”是一体的,“孝”被墨子松掉,“忠”也谈不上了,就无法“克己复礼”,无法恢复宗族的奴隶制轨范。

陈丹青:

“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得有一个人,能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在“街上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时代,总会在黑暗处将你点亮。

木心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自在自由地娓娓道出文学的回忆。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已觉深不可测。”

梁文道:

“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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