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就者之歌》祖古·乌金仁波切 第二部 第十四章

讲述:祖古·乌金仁波切

记录整理:艾瑞克·贝玛·昆桑 马西亚·宾德·舒密特

翻译:杨书婷 郭淑清

第十四章 上师的圆寂

在最后的那些时光中,我有个隐约的焦虑感,那就是我跟桑天·嘉措相处的日子来日无多了。所以,每当机会来临时,我都不放过,赶紧向他请益以澄清许多疑点。
在这段期间,我也变得大胆到敢问他人生最深处的目标。这是他所说的话:“年少时,除了待在山上一个又一个洞穴之外,我什么都不渴求,我从不希冀崇高喇嘛的头衔与地位。实际上,我想要过着隐姓埋名的的生活,而且尽最大努力这样去做。”
他补充告诉我另一个目标:“我打从心底渴望搜集完整一套秋吉·林巴的伏藏法。”(1)他成功地达成了这个愿望,不只收集了典籍,还连同图像、坛城,以及其他每件必要的配备,而且每样东西的品质都无可挑剔。
虽然做得极为成功,而且非常知名,但桑天·嘉措总是将身为其他人的金刚上师或根本上师视为一种个人障碍。因为,事实上他的主要目标一直都是终生独自待在岩穴里修持,所以,他哀叹地对我说:“我感觉自己整个人生已经走错方向了,因为我受到障碍的左右。”
往昔的传统是,一个人必须服从上师的指示,上师会说:“去某某地方,高举了悟的胜利旗帜。当你获致了成就,就可以真正利益众生了。”
弟子会到那个地点专心一致地修持,直至达到了悟为止。在那之后,他或她会走出来冒险犯难,进入红尘利益众生。那是理所当然的过程。没有接获上师的允许或指示,一个人是不会以金刚上师的身份为他人福祉而打拼。然而,接获指示或允许之后,一个人就必定要担负起任务。
当桑天·嘉措年纪渐长后,他心里时常想着:“我本该要待在洞穴里的,但相反地,我却陷于障难的威势之下。”
功成名就是修道的障碍
这不是嘴巴说说而已,他确实那么认为;他并没有企图要成为一位金刚上师,或高坐于任何其他人之上。他有一次说明道:“功成名就事实上是令人愉快的障碍。相对于任何令人不愉快的障碍能够轻易地被认出,成功却鲜少被认为是修道上的一种障碍。令人不愉快的障碍,举例来说,包括了遭人诽谤、涉入丑闻、身陷病苦,不然就是遭致失败或不幸。有能力的行者可以处理这些问题,他们认出这些情况是障碍,并运用它们作为修道的一部分。”
“然而对于令人愉快的障碍,例如变得知名、身边有弟子聚集、致力于他人福祉,一个人心里就会开始想着:‘哟,这下好了!我真的变得与众不同了。我利益许多人,事事顺心!我是如此的成功!’却没有认出,对成功的迷恋是进步的主要障难。”
当这样的情况发生时,桑天·嘉措警示道,人们心里只会想:“我利益他人的能力正在扩展!”这是他们跟自己说的话,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已成为障碍的俘虏。
桑天·嘉措有一次以他惯常轻描淡写的口气提到,他期待他的家族能为《新伏藏》的延续至少贡献一点心力。我表弟堪楚是噶美堪布的转世,他的心智极为敏锐,也精通佛教典籍。我认为他理所当然会是主要传承的持有人。
然而,那却不在桑天·嘉措的规划里。堪楚跟我时常住在同一座寺院里,不过我却跟桑天·比较亲近。我时常纳闷为何我们上师从未将堪楚视为传承持有人。“假若不是他的话,那么谁有可能会护持传承呢?为何桑天·嘉措不给他更多特殊待遇呢?”
这个年轻人除了非常有胆识外,也相当博学多闻,展现出威严的仪态。然而,有一次他到中藏领受更多教法与灌顶时,我们却接到了他在那里过世的消息。
当堪楚过世时,我们全都悲伤欲绝,而那发生在他能够传续传承之前。要不是因为这样的话,我毫不怀疑他将会是个称职的上师。然而回顾过往,我想桑天·嘉措极可能早已经了解堪楚的生命力不会持久,将会英年早逝。
堪楚过世后,桑天·嘉措说道:“你是我寄望延续传承的第二人选。”他以这种态度说话是极不寻常的;他绝不会奉承讨好任何人,更别说是他自己的家人了,他甚至不会当着噶玛巴的面来夸赞他。
另一方面,他也从未批评过任何人。倘若任何人有过错的话,他也只会视而不见,不发一语。我只听过他赞扬钦哲、康楚、秋林,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他庄重、寡言,是不会做出无意义言行的那种人。除非你对他知之甚详,否则你绝对无从得知他真正的看法。
然而,当我诚实地面对自己时,我心想:“我毫无特殊之处,我教养不佳。我唯一的优点是跟桑天·嘉措住在一起。”当时,我只想待在他身边,除此之外并无特别的企图心。
他告诉我好几次:“《新伏藏》的传承是否有一天会中断,就掌握在你的手中。因此我希望自己对你的稍微严格,能够有所代价。”
当阿杜仁波切几年前从囊谦来的时候,他说在家乡那里,他们都视我为《新伏藏》的主要持有人。这并非因为我一直特别勤奋,完全是由于桑天·嘉措的缘故。
因为我们共同肩负同一座寺院的责任,而且我一直都跟桑天·嘉措待在一起,因此当他给予灌顶时,根本不可能找到理由不参加。
“我盼望以后你会护持这个传承。”他会这么说。因此,我领受了他所给予的每个灌顶与教法。这并非每次都出于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不敢缺席罢了,因为他可是个令人非常畏惧的人。
委交《新伏藏》护法
生命将尽之际,桑天·嘉措给了我一次特殊的托付仪式,将我委托给《新伏藏》的护法(2),这是他从未授予任何的人的一种传承。秋吉·林巴也只将这个特定的修持传给伟大的康楚而已,而康楚又只传给了噶美堪布,桑天·嘉措就是从他那儿领受到的。桑天·嘉措现在是唯一知道细节并定期在垒峰修持的人。它特殊的功能之一,就是保护谷物免于霜冻之害。
然而不幸地,缺乏毅力似乎是我的人格特质之一。倘若某个传承必须每日保持任何方式的严格专注,那就违反了我的本性,这是我为何没有进一步将那项修持,运用在相关特殊场合的理由所在(3)。所以,现今我拥有口传与灌顶可以将它传承下去,不过却没有实际运用时所必要的专门知识,显然其他人也没有。
在甘托克的时候,宗萨·钦哲问我是否有带来由该项修持加持而做出的物品,于是我将我所有的相关东西都给了他。现在我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所以尽管宗萨·钦哲证实它具有极大效用,但也没有人能将它做出来了。
我的父亲与伯叔们相继过世前,他们的脸庞似乎有了惊人的改变,他们仿佛变年轻了。他们灰白的头发并未转成黑色,但他们的肌肤确实变得更年轻、更有光泽。有些人说这种青春的肌肤状况与光泽是一种了悟的征兆。事实上,密续典籍谈及达到某种程度的经验与了悟后,肌肤会变得柔软而有弹性。
我首先注意到桑天·嘉措有了转变。他离开身躯的那一年,肌肤显而易见变得充满了生气;脸部的五官似乎就像位年轻男子一样,因此你完全忘一记他其实已经相当年老了;他的肌肤转为浅淡、柔亮的颜色,宛如内在正发生着某些不寻常的变化。
在那之前,他看起来衰老而疲倦,然而倏忽间他呈现出青春的相貌。人们会问道:“您到底几岁了,桑天·嘉措?您看起来如此年轻!怎么一回事?他们给您吃神奇的东西,还是您正在修特别的法?”
这种相貌上的转变,大约在他圆寂前一年开始。不过老实说,如果你仔细思量一下,那其实并非是个好兆头——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你感觉到那是不可能持久的。相同的情况也发生在我父亲身上;他的肌肤散发出古铜色调的亮光,你可以将它称为“庄严光彩”,仿佛肌肤里面有着燃烧未尽的余火般,面容也呈现出很有朝气的青春样貌。他在三个月后过世了。
当桑拿叔叔过世时,我在楚布寺,不过我听说他也发生了相同的情形。所有当地人都注意到他的皱纹消失不见了,也好奇是什么原因所造成。当地流传着:“桑拿仁波切发生了什么事,一让他看起来如此年轻?我们都看不到他的皱纹了。我们曾经在他两位兄长身上见到这种情形,这有可能是他也许将于今年圆寂的征兆吗?”事实的确如此,因为稍后他在那年去世了。
德喜叔叔有一次对我说道:“当亲近的家人像我兄长那样,看起来比他们实际年龄朝气蓬勃、容光焕发时,一般人应该会感到开心才对。然而我却没有。我觉得那是个恶兆,表示死期将至。”至于德喜叔叔自己,他过世前不久,同样的尽管是满头灰发,脸庞却像个年轻男子一样。
那就是一个人如何预先知道这几位兄弟即将不久人世。我并未捏造这些事情,而这也不仅止于一、两个人的印象而已,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这么说。
生命将尽的闭关
生命将尽之际,桑天·嘉措进行闭关,且打算余生都待在那里。但是,他并未直接宣布这件事,只是跟大家说,他要留在距拉恰寺一天行程的垒峰,进行为期两星期的松散闭关,而在那段期间,他会为国家的人民修保护仪式。之后,当他一安顿好就传送信息说,这是他进行长期严格闭关的时机。
然而只过了一小段时间,囊谦王子就病倒了,两位重要大臣被派来召唤桑天·嘉措。
“我们王子病况严重,也许不久就会过世了。”他们宣称:“您必须跟我们一同回到皇宫。陛下已经指示我们,没有您同行就不要回去了,所以我们不会走!”
由于这两位高官在客房里等待,我们这些跟桑天·嘉措亲近的人争辩着该如何处理。除了他妹妹,也就是担任寺院与闭关中心管家的扎西·吉美之外,桑拿叔叔当时也在附近。
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年轻人,却不畏惧皇室家族。我力争说:不管任何人请求,也无论他们是多么重要的人物,桑天·嘉措都不该离开闭关处。
另一个人提出相反论调:“早年,上师待在皇宫三年期间,时常主持法会帮助国王。到目前为止,每件事都吉祥如意。国王捐赠了一大片包含许多肥沃田地的土地给寺院,他一直是个慷慨大方的功德主,所以实在没有选择余地——桑天·嘉措必须中断闭关到皇宫去。”
“我们上师应该不会理会这项信息,会拒绝跟他们走。”我由衷地坚持,尽管或许有点儿天真。
又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国王已经下达命令了,臣民不是通常都要服从君命吗?”
“即使这样的命令难以回绝,”我继续说道:“如果你这次同意了,你将永远都必须顺从。因为我们上师受到如此崇高的珍视,我忧心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要求他做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请求将没完没了!”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我有一个比较不受赞赏的特质,那就是无法将这种感觉放在心里。因此,我一心一意试图劝阻房间里的每个人。
讨论过程中,有一度大家其实决议不要去。我们告知了两位正在等候的大臣这个决定。

然而,他们其中一人回复道:“如果结论是这样的话,我们不会返回皇宫,未来的日子我们都会待在这里!我将睡在桑天·嘉措的门前!”
他以冷静顽强的典型康巴人强硬态度这么说完。又补充说道:“即使我必须在垒峰等桑天·嘉措九年,我也不会在没有他同行之下回去!”
这时,另一位举足轻重的喇嘛:“倘若桑天·嘉措拒绝,而年轻王子过世了,会发生什么事呢?说真的,除了去之外,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到最后,大家的共识是桑天·嘉措必须要去。我做了最后一次的努力,提高声量说道:“假使他现在中断闭关到皇宫去,将会没完没了,他将永远无法再回去闭关了。倘若你这次顺从了国王的心愿,你未来就无法违抗,将永远都必须照着办。因此,还是请求免除任务,保持坚定的态度。”
然而,似乎我是团体中唯一持有这种看法的人,且因为我仍被视为是年轻人,能有多少权力说服任何人呢?其他人有最后的决定权,因此到后来,桑天·嘉措还是决定去了。我被要求跟着一块儿去,但我拒绝:“我绝对不会去,尤其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说实在话,事情这样转变让我深感不快。请见谅,我要回拉恰寺。”
就在临行前,桑天·嘉措的小刀怎么都找不到。他从来不曾跟这把刀子分开过;刀鞘还在,但刀子不见了,他必须在没有这把刀子的情况下离开。
一抵达皇宫后,桑天·嘉措就开始修持一场精细复杂,为期九天的长寿法会(4)。当法会结束时,年轻的阿千王子就已经病愈了,丝毫不见疾病,也不见任何邪恶力的踪影。那场仪式的威力是如此强大。
接着,就是我所担忧的,又有了另一项请求。由于囊谦皇后来自于德格的皇室家族,桑天·嘉措也受邀到德格的宫廷主持法会。那里有盛大的游行队伍列队欢迎他,他们以皇室王宫招待人的深切敬意来接待他。几个星期之后,他终于完成了他的任务并启程返家。
一切事情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他抵达垒峰脚下,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腿受了伤。他的侍者帮忙将他扶上马,骑了最后一段路往上到隐修处。我不确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不过在那之后,他就无法走路了。
不吉的梦兆
桑天·嘉措抵达后的那天早上,他派人到拉恰寺找我过去。信使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抵达寺院,当那位僧侣走进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桑嘉仁波切(SamgyaRinpoche)已经病倒了。”他指的人就是我上师,“病情显得相当严重,他在找你。”
一听到这件事,我内心充塞着排山倒海的哀伤;桑天·嘉措即将离我们而去的直觉紧紧抓住了我,让我难以自抑。他在闭关中途离开,绝对是不吉祥的;而遗失刀子,也绝不会是个好兆头。自从他离开以后,我没有片刻感到欢欣。事实上,就在那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极为不吉利的梦,梦见桑天·嘉措就要离开垒峰了。我在那里当他的侍者,抬头望向西边的山麓,我看见太阳低垂在天边。
“嘿,仁波切!”我敦促道:“现在别走!太阳快要下山了!别在黑暗中远行,拜托您回头,回到屋里来。”
我伸出手要引领他回到屋里,他却回答说:“不行,不行!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没有选择余地,必须离开。”在梦中我哀求道:“请不要那么说!”
他却答道:“业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不是吗?”他从我的手掌滑开,骑马离开了。片刻之后,太阳下山,而他也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下一刻我醒了过来,心里想道:“真是糟糕透了的梦!”那天早上,我告诉我的厨师:“我做了一个跟桑天·嘉措有关,却令人不安的梦。那个梦让我想到他已经回到了垒峰。”“不要说那样的事!”老厨师抗议道。
所以,当那天稍后信使抵达,召唤我回垒峰时,我并不意外,我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我们上师即将不久于人世,一种让我心如刀割般的痛苦想法。那夜我辗转难眠,离破晓还很久时,我就已经起床,为当天骑马回垒峰做准备。
在山径上奔驰超过十二个小时之后,还没喘过气来,我就直接走进桑天·嘉措的房间,探问他的身体情况。显而易见,他病恹恹地,承受着持续不断的强烈疼痛。他只能说几句话而已。
两位医师被请来做诊治,不过坦白说,他们完全不管用。其中一名医师将这个可怕病情诊断为“三十重黑暗”,也发现桑天·嘉措的肠子有破裂的迹象。
“他需要施以火疗法。”另一个医生说:“不过那老早以前就该做了。现在已经太晚了,我没有把握我能办得到。”医生提到的是一种传统的医疗方式“昧杂”(metsa),只用在严重的病症上(5)。我准备了火疗法的用具,接着用热得发红的铁轻轻碰触了他的皮肤。这么做稍微减轻了他的疼痛,让他能说几句话。然而,当疾病正在吞噬他的肠道时,暂时减轻痛苦又有什么用呢?
“仁波切,看起来并未好转!”我说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谁晓得呢?”他回答:“秋吉·林巴与他大部分的后代子孙都不长寿;他的儿子旺秋·多杰英年早逝,他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珍贵的母亲比较好,活到七十好几。他另一个儿子哲旺·诺布,六十多岁时过世。我们另一边家族,仓萨传承似乎也都不长命。几乎这个传承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的父亲,都在五十多岁时就往生。而我现在已经六十五岁了。”
他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现在死了也没关系,实在没什么差别。如果我能活得久一点当然很好,不过如果我死了也没什么关系,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仁波切,”我接着问道:“我能做什么帮助您康复吗?”“别再谈这件事了。”他答道。
这让我哀伤欲绝。那天稍晚的时候,我对他康复所抱的希望已化为泡影。他明显地就快要离开他的身驱了。
轮回与涅槃皆由心所现
我上师曾一度说道:“心的幻现是言语无法企及的,尝试将它们表达出来并没有意义,因为描述将无止无尽。我现在明了了,没有东西是没见过的,没有东西是没有听过的;轮回与涅槃(nirvana)的所有现象都由此心所幻现,你不同意吗?”
“我同意,仁波切。”我答道。
这个情况似乎需要我随顺他,虽然这么深奥的知见肯定不是我当前经验的一部分。我从来不曾对桑天·嘉措极高层次的证量与神通起过任何疑惑,然而当他到达此生终点的时候,这些甚至变得更为显而易见。他说的话似乎出自一种无所障碍的心的状态。
沉默一段时间之后,他又继续说道:“啊!蒋扬·钦哲·旺波来了!现在伟大的伏藏师秋吉·林巴到了!还有蒋贡·康楚也来了!”
所有大师中,他对康楚怀有最强大的信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信念;他对康楚的著作大为赞叹,时常以这些措辞描述道:“译师毗卢遮那的转世、大日如来佛的人身化现,以熠熠生辉的海螺壳——释迦牟尼佛简洁明确而无所畏惧的声音,以无限智慧(InfiniteWisdom)的名义展现出来。”(6)这里指的是佛陀曾经预言过的康楚。
这时候,桑天·嘉措说他也抵达了。听到这样的话让我内心更加悲伤,因为我觉得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他的侍者杜竹和我那晚都没有睡觉,熬夜照顾他。我们试图要给他一些东西吃,然而他只能喝一点水,而且虚弱到无法说出一、两个字。杜竹喜欢睡觉,不久我就发现剩下我一人独自陪伴我卧病的上师。整个夜晚,桑天·嘉措唯一吐出的话语就是要求喝杯水。
我们都开始觉得生命的终点接近了,我问他,但他既不证实也不否认即将离去,他只是说:“我说不准,我们就静观其变,明天早上将会分晓。不管哪一种情况,都不需要担忧。”
第二天早上,他开始发烧得更厉害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我哥哥遍吉卷入了一场土地纷争。我哥哥具有一种果决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挑衅的性格。后来我们发现就在那一天——第四个月的第十九天——一群敌手逮住了他。就在那一刻,桑天·嘉措从病床上惊叫道:“噢,天哪!”
“怎么了,仁波切。”我问道。
他又再次说了:“噢,天啊!”并补上一句:“遍吉遇到大麻烦了!”
“他发生了什么事,仁波切?”我问道。
桑天·嘉措回答道:“噢,天啊!现在遍吉大难临头了!他快要被人刺杀了!”
偶尔,我们地区的康巴人会有帮派打斗的事件发生,有时候也会有一两个人被杀死而进入中阴状态,而事实上,几个月前,遍吉的侍者就不幸在打斗中丧命。
桑天·嘉措这时候提到了他,继续说道:“遍吉已故的侍者告诉我,他有一匹马;他死了之后,私人财物以他的名义分送出去,以增进他的功德,然而他家人不知何故忘记将那匹马也算进去。现在他请求我告诉他家人,卖掉那匹马,所得的钱做供养。他人在中阴,需要帮助。”
过一会儿之后,桑天·嘉措又接着说:“哟,哟!一个人能说的话是说不完的,所以叨叨絮絮讲个不停有什么用。”然后,他扬起了微笑,看着我轻声笑了起来。
遥呼上师,祈请鉴知
那整个晚上我都待在他房里。一大清一早的时候,我探问他感觉如何。他非但没有直接回答我,还亲昵地跟我说话,问道:“噶嘎(Kargah),已经破晓了吗?”(7)
“是的,就要破晓了。”
“那好,请纳迪喇嘛(NgakdiLama)进来。”桑天·嘉措低声说道,叫的是桑拿叔叔的小名。我告诉杜竹把桑拿叔叔请过来。
桑拿叔叔到了,并顶礼了三次。
桑天·嘉措请他坐在一个小法座上,接着说道:“哟,哟!既然喇嘛在这儿,我们何不一起念诵蒋贡·康楚的《遥呼上师祈请文》(callingtheGurufromAfar)呢?”
这是一部极为知名的经文,目的是为了打开一个人的虔诚心,能让我们的心与上师的心更易融合在一起。我们开始一起唱诵,桑拿叔叔带头唱起诗文:
“上师,鉴知我。
仁慈之根本上师,鉴知我。
三世一切佛之髓,
教证诸圣法之源,
圣众总集僧之首,
根本上师,鉴知我。”

当我们唱诵时,桑天·嘉措以令人吃惊的强劲声音跟着我们一起唱诵。这时候,他把身体坐起来,两腿散盘,以称为“安住于心性”的禅修姿势将手掌心放在膝盖上;他披着一块布,从头盖住双耳,以保护他的头部不受寒气侵袭,而他的肌肤散发出引人注目的光彩。
我们并没有将那首祈请文唱完,因为在某个时候,桑天·嘉措打断了我们,重复唱着经文中的这一句:
“护佑加持我真正地觉知死亡。”
我们全部人都停止念诵,几经片刻之后,他又唱了这句诗文一次:
“护佑加持我真正地觉知死亡。”
当太阳开始升起时,他又唱了第三次,接着他的身体稍微往下弯一点。你能见到死亡那一刻身躯所发生的松驰。当我看着我上师时,我相信他已经圆寂了,尽管当时他的脸庞还挂着美好的微笑,眼睛仍然清澈并睁得大大的,看起来非常像活着的样子;他的肌肤散发着亮光,几乎是闪闪发光。他仍旧以知名的龙钦巴大师画像中可见的同样禅修姿势坐着,看起来十分有信心且平静,然而却没有脉搏或呼吸迹象。
根据大圆满传统,在死亡过程的特定时刻,在行者耳边重复念诵廿一次“啊”种子字,可以提醒行者持续修持心的究竟本性。我这时候靠近上师跪了下来,开始重复念诵“啊,啊,啊,啊,啊……”
不过,我没气了,因此觉得必须从头再来一次。当我正要吸第二口气的时候,他相当明显地点了点头,仿佛表示说他已经得到要领了。
我仍然念诵第二次一串的“啊”,而他再次点头了,不过只有轻微地点一下。
因为我不肯定这样子念够不够,所以我又继续重复第三遍。当我念完时,他的身体甚至挺得更加笔直了;他坐在那里,眼睛明亮有神、睁得偌大,脸上挂着清楚的笑容。看起来确实宛如根本未曾死去。(8)
只有杜竹、桑拿叔叔,还有我在场而已。如果德喜叔叔也在场的话,毫无疑问地,他会鲁莽地要求知道关于桑天·嘉措的转世可能会在何处被找到的精确消息,他有办法询问这么高度私人的问题,我却没有胆量问,因为我还记得桑天·嘉措早先曾经跟噶玛巴说过,关于他不想过世之后有祖古被找到的事。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哀伤得难以自抑。
我们上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而我们对此却完全束手无策。
进入法界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将他的遗体裹在锦缎里。那天下午稍后,他的遗体被抬下来,放置在大佛堂的一个法座上。伟大上师的遗体通常会被放入一只巨大的铜盘里,以防止体液渗出,并覆上一袋袋的盐来吸收水气,接着再用袍子将这些全都包裹起来。
在上师前方的桌上,我们放置了他的金刚杵和金刚铃,再加上其他法器。当人们见到他的面容时,完全无法相信他已经圆寂了;他看起来仍像活着的样子,脸上带着平静祥和的笑容、眼睛明亮清澄,而且就这样维持了三天。后来,遗体开始有点卷曲了,所以我们就盖住了他的脸。
有一位信使前去通知住在类乌齐寺的德喜叔叔,另一位则去我父亲那儿。我父亲在第三天抵达,而类乌齐寺则因为无论从哪条路径过来,都需要五天路程,所以德喜叔叔一直到次周才抵达。等大家都到齐后,我们开始在法体,即其神圣的遗体前修竹千法会。
当时有一位从拉恰寺过来的喇嘛情绪激动地说:“像桑天·嘉措那样的人怎么能死呢?我无法相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这世界上肯定没有东西是可靠的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那么想?”
“因为他在各方面都非常可靠。”他答道:“因为他的坚定不移与精确感,以及他不变的诚实正直,丝毫没有欺瞒。像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荼毗大典后,我们在骨灰中发现了令人惊异的东西:颅骨仍维持完好无损(9)。而尽管其他衣物全部都烧得精光了,其中一件却未烧毁,且不知为何,这件衣服上有着彩虹的五种颜色;骨灰里则出现包含了东(dung)与舍利等无数圣骸。
茶毗大典中,每个在场的人都目睹了天空中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彩虹图案。真的不可思议!因为深蓝的天空清朗到完全不见一丝云踪。也许你知道,这被视为是最棒的征兆。
这些就是伴随我的上师圆寂进入法界未显空的征兆,这些也是以我的凡夫肉眼所能见证的。除此之外,对于他一般的生平故事,我能说的就没多少了。
桑天·嘉措的三位弟弟齐聚参加了他的荼毗大典。在康区的习俗里,人往生后会修两个法事:一是“施身法”,另一则是“杜尔”(dur);“杜尔”和相应于每个人肉身存在的某些灵体有关,在法事的主要部分中,主法上师会让九种毁灭性灵体脱离往生者的生命能量。我们的了解是,人死亡时,除非能与这九种灵体分开,否则就会减缓,甚至障碍到中阴时的解脱。
我父亲理所当然地主修施身法。虽然迷信观念认为“杜尔”不应该由儿子、父亲或其他亲近男性亲戚主修,但我仍自愿修此仪式,而且不曾发生任何不幸的事。
我常听说尼泊尔家庭抱怨他们往生亲人的鬼魂返回家中,还阴魂不散地待在房子里,有时候甚至听说丈夫往生、火化之后,还试图回到床上跟妻子在一起;妻子并未见到任何东西,不过却有可能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或打鼾的声音。然而在康区,我从未听说发生过这种事,或许因为有人往生后,我们总是马上藉由施身法与“杜尔”来抚慰这九种灵体。
“杜尔”仪式有“平息”与“降伏”两部分,有时候还包括超度仪式;这是一种召唤亡者意识,净化它,并将它送到佛国的安抚性活动。“降伏”的部分是要驱除已控制亡者的邪恶力,这些吞食性的灵体是魔鬼,也是众生的一种。当仪式进行到将九种灵体从各个躲藏的角落驱逐出去时,你会听到许多次“吽”与“帕”的咒音。
这种法会甚至对桑天·嘉措这样伟大的上师都是不可或缺的,因为这样一位上师的恢弘气度会吸引许多的世间灵体。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大多数伟大的金刚持有者身上,因为这九种灵体与正在化入无相境界,即所有一切俱生之本空的大师具有某种关连。
因为吉美·多杰是一位具有如此威力的大师,也是一位老练的施身法行者,他或许成功地让这九种灵体“脱离”了。
当所有法事都圆满之后,我到中藏旅行了一趟,依惯例为桑天·嘉措的往生作供养。在拉萨时,我碰巧遇见了一位来自德格的桑天·嘉措弟子,是位非常虔诚又固执的喇嘛。尽管这位喇嘛已听说桑天·嘉措明确表示不要请示噶玛巴找出转世祖古的心愿,但他无论如何还是跟着我们寺院的总管,一起出发前往中藏请示噶玛巴。
我们彼此交谈了几句话:“难道你上师没有告诉你,不要去找寻他的转世祖古吗?”我问他:“然而你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一路远行去拜见噶玛巴。”
不过,那样说也没什么用,因为康巴人相当顽固,就如俗谚所说:“康巴人就跟牦牛一样固执——不管是盗匪,还是大禅修者都一样。”
尽管我一再反对,这名弟子还是迳行前往请示噶玛巴,那就是为何今日有人被称为“桑天·嘉措的祖古”的原因。
1、在这段期间之前,秋吉·林巴取出的伏藏法并没有一套完整的集要。伟大伏藏师在诸多场合中立即将包含雕像、圣物,或来自天界空行母解码的文字等宝藏,交给一位预言中的领受者,这人就成了那部特定伏藏法的主要传承持有人。桑天·嘉措年少的时期,囊谦既没有交通运输,也没有现代化通讯工具,但桑天·嘉措开始着手“搜寻伏藏宝”——就以“寻宝”(treasurehunt)最有意义的方面来说。如今集要包含了超过四十部巨作。
2、托付给伏藏教法护法的仪式,包含了确立上师做为“坛城之主”的地位,而后特定护法将随时供他差遣。这些教法的护法接着应当执行上师神圣的愿望与佛行事业。
3、仪轨修持到特定数量或持咒到特定次数之后,行者可以运用在某些特定用途上,例如准备圣物来从事各种不同的佛行事业以保护或服务生者与亡者。
4、以伟大上师钦哲的心意伏藏《长寿佛母墙达利》(Chandali,theMotherofLongevity)为根基。(祖古·乌金仁波切说明)
5、这种以医疗用铁或黄金尖端快速碰触身体感染部位的治疗方式,比针灸还要激烈得多,有时候马上就形成了水泡。
6、“熠熠生辉的海螺壳”指的是如释迦牟尼佛般至高无上化身的喉轮。这种语的力量来自无量无边的功德,胜过其他卅二相、八十随行好的总集,而且据说会发出让人们能以自己语言理解的声音。
7、拿一个人名字开头的第一个音节,后面再加上“嘎”,表示“亲爱的”意思,这是康巴人通常用来简称名字的方式。祖古·乌金仁波切的名字是噶玛·乌金(KarmaUrgyen)。
8、当伟大修行人往生的时候,能完全掌控自己心灵的状态;他们绝对不像普通人那样有任何焦虑,因为对他们而言,转换身体就跟换衣服一样。有些行者甚至能决定以什么方式、在何种情况下往生。桑天·嘉措选在与最后那些深刻强烈的诗句相应时往生。在呼出了他的最后一口气之后,安住于三摩地当中;这是一处非凡的禅定状态,也是一种常见于高僧与高明佛教行者的现象。这种状态称为图当(tukdam),特征是心脏周围仍有些微温,而肌肤并未失去光泽或褪色,身体也没有转为僵硬,仍维持着挺直的坐姿。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到一星期或更长时间。
9、在祖古·乌金仁波切的荼毗大典后,打开火葬舍利塔时,也发现他的颅骨全然完好如初。颅骨目前被保存在确吉·尼玛仁波切于尼泊尔的卡宁谢珠林寺(Ka-NyingShedrudbLingmonastery)私人佛堂里;其表面可以见到一个自然浮现的“阿”种子字。

《大成就者之歌》祖古·乌金仁波切 第二部 第十四章》上有4个想法

  1. 夕阳老师,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我自己在多年前毫无灵性背景的情况下机缘巧合领悟到了类似空性的境界。当时的情况跟您楞严经里面讲解的情况很类似。但是又因为思想的迷惑回到了原来。我现在变得很矛盾,说我不了解空性,但是我的确经历过,说了解但又确实没有再次了悟空性。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知道空性还是不知道空性。老师,您觉得我是否应该把关于空性的记忆全部忘记呢?我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太执着于追求空性的状态,变得对其他的事情都没怎么有兴趣。但是空性又像个迷,越是苦苦追求就越是找不到。请求老师点出我迷惑的地方。感恩老师。

    • 过去的记忆 经验 知识都是我们的参考,保持探索的心,继续前进,不要在意什么时候达到,做感兴趣的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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