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镰仓の紫/赠文
解说:唐木顺三
一) 一休的画像
一休宗纯是室町时代的禅僧,就是现在孩子们非常喜爱的动画人物《聪明的一休》的原型。
现存有当时的画僧墨斋所作的一休画像。墨斋在一休的晚年,时时陪在他身边,所以这幅肖像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一休60多岁时的风貌。
(唐木:禅宗里把高僧的肖像画称为顶相,而一休留下的顶相,远多于其他高僧。而且他大部分肖像画都与别的高僧画像风格迥异,显得很另类。
看墨斋所作的画像也是如此,虽然是和尚,却留着平头,还蓄须,非常接近现代人的模样。没有加以任何修饰或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来,完全是一副平时很随意的姿态。
墨斋这幅画像的最大特点是眼神的锐利。似乎可以看透一切,任何的谎言和伪装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无处藏身。这样的顶相是绝无仅有的。一休是一个另类的禅僧,让人猜不透,因而更充满了魅力。)
二) 两次自杀未遂
一休曾两次试图自杀,一次是21岁时,一次是54岁时。
一讲到一休,就让人联想到机智幽默,其实那是江户时代的假借,真正的一休有不为我们所熟知的一面。
一休应永元年(1394年)1月1日生于京都。有一说其父是后小松天皇,但一休本人从未提起自己的出生。6岁时被送到庙里作侍童,后来去过京都好几个寺院。21岁时,多年恩师去世,年轻的一休伤心地离开京都,来到琵琶湖边。
想自杀就是在这时。后来他说想投湖自尽的那一刹那,眼前忽然出现了母亲的面庞,所以没死成。琵琶湖边上的坚田,有一位以威严著称的华叟和尚,一休就拜在华叟门下。
如今,大津市坚田的临济宗大德寺派祥瑞寺就是一休跟随华叟修行的地方。
华叟宗昙是继承临济宗佛法的高僧,曾身为大德寺第23代住持。但他并未在本寺大德寺住过,而是在坚田这个贫寒的小庙里度过了一生。
一休在华叟晚年跟随他修行了十年,一休这个号也是华叟给起的。一休自号狂云,他的特立独行就始于那个时候。
(唐木:众所周知一休是个野僧,一辈子云游在野,不委身于大寺院。他自己也坚持不收弟子。华叟给他开具了印可证明(印信许可——佛教中师父出具给弟子的资格证书),他把它烧了。这也证明了一休确实狂。他认为天天把印可当个宝似地捧着的僧人还没真正悟道。不难想象他是如何鄙视那些觉得进大寺就是出人头地的俗僧,和那些去奉承巴解当权者的行为。
一休去世前几年,曾迫不得已地做过一阵大德寺的住持,不过也是马上就让位了。)
三) 佛教界的叛逆者
京都紫野大德寺由大灯国师宗峰妙超创建,曾是京都五大寺之一。但在一休的时代,大德寺势微,几乎要被挤出五大寺之列。
为了重振大德寺的雄威,一休的师兄——比他大18岁的养叟发挥了惊人的才能。养叟天资聪颖,学问出众,擅长诗文。可一休就从这样一个精英人才中看出了他人性的虚伪。在他留下的《自戒集》中有大量激烈责难养叟的文字:“从今以后,应该称养叟为大胆厚皮禅师。其脸皮之厚,如同牛皮七八张粘在一起。自紫野开始弘扬佛法至今,没听说过比养叟更出奇的盗贼。”
(唐木:一休为何如此厌恶、辱骂养叟,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比较明确的一点是,养叟主持大德寺后,常常有大阪界市的大财主耀武扬威地把钱往庙里送,还在养叟的禅房高声谈论世俗琐事。一休对这种铜臭味无法忍受。
在一休看来,养叟只是把禅宗作为处世的手段。禅应该远离金钱、名誉、财产等世俗的东西,可养叟却和那些俗人说一些庸俗的事。这是他讨厌养叟的主要原因。
一休在他的《狂云集》中留下许多训斥所谓“荣炫之徒”的诗。他痛恨那些追求名利、巴结权贵、喜欢炫耀、恬不知耻的人。他提出:“日用清净人”才是修禅之人的理想。也就是说在日常中保持纯粹无杂、没有任何邪念和妄想的人,远离世俗、隐姓埋名,专心探究自身和人性的根本。)
一休还有一幅独特的肖像画表现了他的这一面。
40岁之后,一休游荡于当时的新兴城市——大阪界市。后世流传的一休机智故事,也多起源于这个时期。
(唐木:禅僧有一种专用的椅子,叫曲录(中国所谓交椅)。大凡高僧,如大灯国师、梦窗国师等,都是披戴袈裟,正襟危坐。一休却全无风范,翘着二郎腿,一边放着一把太刀,还留着胡子。
在界市的时候,一休常佩着木刀出门。别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木刀摆在家里看上去就像真的刀,可拔出来也不能定人生死。常说剑是活人剑,意思是剑杀了人就能让人超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木刀既不能杀人也不能活人。如今大多数的禅师就好像是这木刀。)
四) 骸骨的幽默
在他留下的文字中,最有一休式幽默的是名为《骸骨》的假名法话。这是一休64岁时为了给老百姓深入浅出地讲授佛法而出版的,后来屡次再版,一直到江户时代。内容包括小故事和各种各样白骨画,有的骷髅聚在一起喝酒,有的骷髅男女共枕。
(唐木:有生必有死。释迦也好,达摩也好,阿狗阿猫也好,在死面前都是平等的。所以应该站在死的基点上回过头来再看生。道理上是这么说,可世人却难以接受。
也是在界市的事,有一年元旦,一休拎着一具骷髅在路上走。他之所以在欢欢喜喜的新年里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是希望人们看到之后明白,每个人终有一天会变成骷髅。现在活着,只不过是给骷髅穿上各种衣服粉饰一下而已,说到底人的根本就是白骨。人们都是自欺欺人,不愿承认每个人都会同样死去这个不言自明的道理。
在一休看来,惊世骇俗——让世人幡然自悟才是他的目的。这种机智幽默也可以说是一种自由的精神。一般的人可能有所感悟,但受到财产、名誉、人情或体制的束缚,失去了本来的自由自在。一休的机智和幽默就是为了引导人们摆脱这些束缚身心的东西。一休的癫狂也可说源于此,一般人即使心里想,也不会说出口,一休却能探究到底。)
五) 疯狂精神
一休一生都是独行侠,他留下的著名诗偈写道:
疯狂狂客起狂风,来往淫坊酒肆中。具眼衲僧谁一拶,画南画北画西东。
(唐木:墨斋画的一休,面容非常接近现代,仿佛穿越了江户时代,直指现今。他的“疯狂”源自于明辨真伪的批判精神,这种看破是非善恶美丑的态度正是现代的批判主义,而他的面貌也形象地反映了这一点。
批评世人公认的常识和价值观,往往就被人看成是疯子。一休大胆地向世人宣称自己的疯狂,他暗示疯狂才是正常。
据《一休和尚年谱》记载,他59岁时移住瞎驴庵。这个庵名很适合一休,他自称瞎驴,以讽刺墨守成规的社会,希望成为狂云,卷起狂风,吹散俗世间的俗理。一休有一句诗“佯歌烂醉我疯狂”,他的疯狂是佯疯,是为了喝斥那些沉溺于温室环境的俗僧。他的疯狂包含着对抗和揭露俗世的反叛精神。
同时,一休的诗里还常出现“风流”这一字眼,多用于形容与山川草木为伴,悠然自得享受自然的生活态度。他著有“宿风啖水二十年”、“江海多年蓑笠客”这样充满情趣的诗句,他心中又何尝不憧憬着化外恬淡的生活呢?不过,更多的时候,他的“风流”指的是男女间巫山云雨的风流,描写他和森侍者之间情爱的风流诗非常露骨大胆。)
应仁元年(1467年),一休74岁那一年的夏天,为避“应仁之乱”,移居京都南郊薪村。京都市内的庵堂也毁于战火,此后到他圆寂的14年里,一休都是在薪村度过的。现在京都府缀喜郡田边町薪村还保存着酬恩庵,就是俗称的一休寺。一休的灵柩长眠于此,头衔是后小松天皇的皇子,虽然他生前极其厌恶别人提到出身和派阀。
文明元年(1469年),战争的余波还是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平静。对当时的社会,《应仁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天下大乱也好,尘世俱毁也罢,人人都只顾自身的荣华富贵,竞相显出豪阔的样子来。”
(唐木:一休生活的时代正是历史的转折期,或者说是过渡期。他出生时,恰逢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建金阁寺,他88岁圆寂,是第八代将军义政建银阁寺后退位之时。其间有“德政起义”、有“下剋上”,后来爆发了“应仁之乱”,京城周围的战争持续了十多年。从文化史上来说,这段时期是金阁寺北山文化向银阁寺东山文化转变的过渡时期。从夺目的金色转变为暗哑的银色,出现了以义政为中心的古雅的文化潮流,这中间,一休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六) 中世艺术的源泉
一休的交友圈,并不仅限佛教界。能剧的世阿弥、禅竹,茶道的珠光,俳句连歌的山崎宗鉴、宗长,以及水墨画的曾我蛇足、墨斋等,这些当时文化各界的大人物们都曾因爱戴一休的禅风而慕名前来。
(唐木:没有一休,就不可能出现中世独具特色的文化艺术。概括地说,一休赋予中世艺术“否定”的概念。禅宗所谓“无即是有,空即是色”。一休从白骨、死亡中发现肉体、生存的意义,也是同样的道理。
世阿弥和禅竹说能剧中什么动作也没有的场面是一个看点。还用“银碗底盛雪”这句禅偈比喻能舞的奥秘。无为之为才有真正的作用。茶道中的“寂茶(わび茶)”是从村田珠光开始的。据说珠光拜见一休,吸收了他“佛法茶中有”的教诲,开创了茶禅一道的寂茶。寂茶不同于过去在豪华的茶院里举行的大名茶,而改在简陋的草堂里进行,这种形式后来由千利休发扬光大。
喜爱创作俳句连歌的山崎宗鉴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据说他也深受一休的影响。他编写的《新撰犬筑波集》,开头就是“山如春神披彩衣,脚缠云霞裙裾湿”、“佐保山下佐保女,站着撒尿湿裙裾”的连诗(译注:此两句由译者译自和歌,原句并非七言诗。佐保姬是春之女神,这首诗讽刺江户时代京都及农村的女性站着小便的风俗)。可知他选的诗不是过去那种中规中矩的正统连歌,而充满了平民式的诙谐。集中有很多谐音诗调侃一直被看成圣人的柿本人麻吕,也是当时下剋上的表现。“穿着绑腿裤,去看黄樱花”,这句诗是嘲笑过去豪华盛大的赏花形式,可以窥见反抗权势的精神,这些都和一休的放荡不羁有共同点。
宗祗的亲传弟子宗长在自己的手记中记录了自己是多么爱戴一休禅师。他也从一休那里继承了自由不羁的精神。
曾我蛇足、墨斋的画,只用水墨,不上彩色,也是受到一休禅师的影响。
中世文化艺术的特征之一是“空寂”,也就是包含了“否定”的理念,但绝不是寒酸,即使只有三叠、四叠半的茶室也不会觉得狭小。
另一方面,中世的艺术又是诙谐幽默的,比如前面提到的《新撰犬筑波集》。和能相对的狂言也出现于这一时期。这同样是源自于自由不羁的平民禅。)
七) 红粉知己——阿森
景仰一休的人中,有一位盲女阿森。她作诗曰:“思念你无法入睡的夜晚,心如漂泊的鸟儿在水面浮沉,只有眼泪是我的安慰。”
(唐木:令人惊叹的是,一休和阿森相遇时已经七十岁了。阿森约四十来岁,风姿绰约,是一个弹琵琶的盲女。阿森心地善良,为了一休鞠躬尽瘁,而且非常了解他,所以在一休的晚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由此也得名森侍者。)
一休在好些诗里表达了对阿森的爱情。比如下面这一首:
森公乘舆
鸾舆盲女暂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任凭众生轻贱事,爱看森女美风流。
还有下面这样露骨地描写爱欲的诗:
楚台应望更应攀,半夜玉床愁梦颜。花绽一茎梅树下,凌波仙子绕腰间。
(唐木:一休的《狂云集》中有许多这样堪称情痴的情诗。若是旁人写来,多少有些让人反胃,但一休却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反而让人不得不佩服。这也符合他所说的万事顺其自然。
这里说的自然,是指人的本性。每个人都有情欲在心中蔓延,一休称之为识情心,也算是一种烦恼吧。这种蕴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力量,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燃尽。比如,一休的这首诗:
腹中为地狱,无量劫之识情心。野火烧不尽,春风草又生。
由此,还引出了他如下的自白及自虐:“我本为迷道之众生”、“不成佛是本来心,成佛才是佛妄语”、“狂云身上自屎臭”、“生身堕在畜生道”、“破戒沙门八十年”等。这和后世谣传的聪明的一休,差之何止千里?这更接近于净土真宗所谓“烦恼俱全之凡夫”、“虚假不实的肉身”。事实上,一休也确实和本愿寺的莲如上人颇有私交,表达了对念佛宗的倾倒。
一休的这种自我告白和平民性传承到江户初期,成为禅者至道无难的思想,并影响了盘圭永琢、铃木正三、白隐慧鹤等人的假名法话。)
八) 脱离于体制外的人
文明六年(1474年),81岁的一休奉旨出任大德寺第48代住持,可这并非一休本意,所以没多久就归隐回到薪村的茅庵,直到文明十三年(1481年)11月21日88岁圆寂。明应二年(1493年)为纪念一休的13周年忌,在大德寺真珠庵做了法事,当时的吊唁簿现在还保存着。来拜祭一休的共688人,其中不仅有茶道大师村田珠光等文化名人,还有森侍者的名字,甚至有薪村的普通百姓,可见一休是多么受人敬仰。
(唐木:一休无疑是日本历史上最难定论的人物之一。不管用什么尺、用什么斗去量他,都有量不尽的地方,而这多出来的部分就是一休最本质的部分。
也许表面上充满矛盾、游戏人间,但看到墨斋作的画像,又确确实实感到他的存在。平时我们用来衡量人的一切准绳都无法适用于一休。最近我们常说“脱离体制”,那一休就是一个典型。他无比厌恶体制、组织及拘束。在体制和组织的束缚下没有真正的人性——他在五百年前的应仁之乱时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一休的近代精神。)
选自《日本史探访8——南北朝与室町文化》 角川书店 1984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