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物者,不足以致道。夫不有物者,达物虚。物虚则不假忘,而忘矣,而云我忘物已。我忘物已,有所可忘,非真忘,故云不足以致道。
今夫致道者,在尘必曰动易体,出尘必曰静易造。以动易者,如实石火。以静易者,如可急流。石火似有,急流似停。易此者,是不达动静之原,生灭之本也。
被物动者,我之招也。不有我,孰能动哉?观夫长风鼓于天地,木折,而窍号。于太虚何有焉?故至人无我,虚之至也。以其虚,故不动。
心体原真,习染成妄,故造道之要,但治习。治习之要,纯以智。尝试观夫融冰者焉,火胜则冰易消,智深则习易尽。
我信人不信,非人不信,信不及也。人信我不信,非我不信,不足信也。故我信信心,人信信言。言果会心,则无不信矣。
铢两移千钧之至重,一私夺本有之大公。私也者,圆明之眚,生死之蒂也。是以得不在小,失不在大。圣人戒慎恐惧,不睹不闻之地。
劳于利,劳于名,劳于功,劳于道。其劳虽同,所以劳,则异也。是以有利不有名,有名不有功,有功不有道。有道者,道成无不备。
陆鱼不忘濡沫,笼鸟不忘理翰,以其失常思返也。人而失常,不思返,是不如鱼鸟也。悲夫!
趣利者急,趣道者缓。利有情,道无味。味无味者,缓斯急也。无味,人孰味之?味之者,谓之真人。
心本澄渊,由吸前境,浑浊其性,起诸昏扰,闷乱生恼。推原其根,其过在著。
一翳在眼,空华乱起。纤尘著体,杂念纷飞。了翳无华,销尘绝念。
至细者大,至微者著。细易轻,微易忽。众人不识,圣人兢兢。由乎兢兢,故道大功著,万世无过。
物无可欲,人欲之,故可欲,欲生于爱,爱必取,取必入,入则没,没则己小而物大,生轻而物重,人亡而物存。古之善生者,不事物,故无欲,虽万状陈前,犹西子售色于麋鹿也。
吾观夫狎虎狼者,虽狎而常畏,恐其食己也,故常畏。色欲之于人,何啻虎狼哉?人狎而且玩,食尽而心甘,恬不知畏。过矣乎,虎狼食身,色欲食性。
色欲之于人,无敌也。故曰: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吾意善敌欲者,最以智,助智以厌,厌则惧,惧则远,远则淡,淡则忘。忘之者,望形若偶人,视味如嚼蜡,何欲哉?
难而易,易而难。众人畏难而忽易,圣人畏易而敬难。是以道无不大,德无不弘,功无不成,名无不立。
世之皆以功名为不朽,谓可以心致,故劳心。谓可以形致,故劳形。且夫尽劳,而未必树,树而未必固。吁,去圣人孰能固哉,不固则朽,何固哉,吾谓不朽者,异夫是,知吾之不朽不朽矣。
荣名者跂名,荣位者跂位,既跂矣,辱何加焉。故曰:跂者不立,不立者无本,无本而名位之兢兢乎得失也,何荣哉?
富不大,以其蓄。有蓄则有亡,故不大。贵不至,以其高。有高则有下,故不至。是知达人无蓄,故富莫大焉。无高,故贵莫至焉。
藏迹者非隐,迹隐而心未必忘。冯名者非显,名显而道未必著。故隐非正,显非大。吾所谓隐显者,异乎是。吾所谓隐显者,隐于体而显于用也,体隐则廓尔太清,万境斯寂,用显则森然顿现,一道齐观。如斯则逆顺随宜,穷通一致矣。噫,处此者,博大真人哉。
君父之命不可逃,况大命乎。尝试观夫负小技,而不达大命者。居常为失意,当分为弃时。故踔踶之心,愤激托言,而要乎世。噫,过矣,夫达士观之,犹人酣酒夜行,而射颡于柱。抱布鼓而号救于天也,虽然,布鼓存焉,知命者不取。
以机为密,非密矣。以道为密,密也。夫吾尝观夫弄弩者,岌岌然百发而数获,此善者也,而况不善者乎。善为道者,能宥物,不发,而物无所逃,故密莫大焉,劲莫至焉。
天地循环,千变万化,死生有常,人莫之测。不测其常,狥物而忘。圣人返物,故乃昌。
人弃我取,故人之所有,我不有。我之所有,人不有。人非不有,以其不知有,故不有。设知有,我何异哉。
尘垢污指,必濯而后快。贪嗔害德,而不知祛,是视德不若一指也。指污有生,德害失性。
负重者累,多知者劳,累久则形伤,劳极则心殆。殆已,所以殆者,事外也,是以重生者。事内不事外,循己不循人,志存不志亡。
变通,难言也。人莫不以趣利避害为然,而吾实不然。亦有夫利害置前,而不可却者。变也,何通耶。众人随之,君子审之,圣人适之。适之则不有,以其不自有,故不有。
人谓之盗物者为盗,非盗也,吾谓之盗心者为盗,确已夫。夫盗,盗物未必尽,有御必不入,设入必获,获则死无容,既死矣,奚盗哉。夫盗,盗心必尽失,御急而愈入,设获且生,而多又纵之,尤有诲之者,慎之哉。
道盛柔,德盛谦,物盛折。是以柔愈强,谦愈光,折愈亡。古之不事物者,故乃长。
密于事者心疏,密于心者事达。故事愈密,心愈疏。心愈密,事愈达。心不洗者,无由密。是以圣人,贵洗心,退藏于密。
一刺在肤,侧掉而不安,众刺在心,何可安耶?刺肤肤溃,刺心心亡。
大威可畏,观夫天地肃杀者,大威也。万物虽众,靡靡然孰能当之,故夫人有威者,承天也。天威至公,人威效公,天威爱物,人威主生。
化人无功,化己有功。己果化,而人不化自化矣。征夫观德人之容,使人之意也消,信夫。
治逆易,治顺难。逆有对,顺无知。故有知者,遇逆如甘露,畏顺如鸩毒,慎之至也。以其慎,故守不失,慎也者,成德之人欤。
心体本明,情尘日厚,尘厚而心日昏矣。是以圣人用智不用情,故致道者,以智去情,情忘则智泯矣,忘情者,近道哉。
智钜事微,善达事者,莫若智,故智之器,挫锐解纷无不利。尝试观夫片雪点红炉,清霜消烈日,以其胜之也,故自胜者,孰能御之。
人以大巧,我用至拙。人巧以失,我拙以得。故善事道者,弃巧取拙,无不获。
顺我者喜,逆我者怒,喜怒迭迁,好恶竞作,日益其过。推原其由,本乎不觉,不觉,即忘返也。
恣口体,极耳目,与物钁铄,人谓之乐,何乐哉?苦莫大焉。隳形骸,泯心智,不与物伍,人谓之苦,何苦哉?乐莫至焉。是以乐苦者苦日深,苦乐者乐日化,故效道之人,去彼取此。
天地不劳而成化,圣人以劳而成功,众人因劳而遂事。事遂者逸,功成者退。故曰:功成事遂身退,天之道。多财者骄,高位者慢,多功者伐,大志者狂,胜才者傲,厚德者下,实道者随。
不了假缘,横生取舍。识风鼓扇,浩荡不停。如海波澄,因风起浪,风若不起,波浪何生?识若不生,万缘何有?故致道者,不了即生,了即无生也,善哉。
源不远,流不长,道不大,功不固。是以圣人德被群生,功流万世,以其道大也。有大道者,孰能破之?
目容天地,纤尘能失其明。心包太虚,一念能塞其广。是知一念者,生死之根,祸患之本也。故知几知微,圣人存戒。
自信者,人虽不信,亦信之矣。不自信者,人虽信,亦不信之矣。故自信敦诚,人信易欺。诚者曰精,欺者曰沦。智照识惑,惑起千差。照存独立,故致道者,以照照惑,贵智不贵识。
观夫市人莽行,失足于洼,然必惕然挥臂以自誓者,为嫌其污屦也。今夫人者,处下德而晏然,不惕不誓,是自短于市人,而土苴其道德也,悲夫!
人皆知变之为变,而为之变,而不知变有不变者存焉。苟知其不变,则变不能变之矣。苟不知其不变,虽无变何尝不变哉。请试观夫圣人,身循万有,潜历四生,纭纭并作,而无将无迎者。是处其不变而变之也,何变哉?若夫人者,形若槁木,而心若飏尘,物绝迹而犹呻吟,是无变也,何尝不变哉。
寝息坐卧,所以逸身也。止绝攀缘,所以逸心也。身逸者志堕,心逸者志精。故养道者,忘形师心道乃贞。
天地大,以能含成其大。江海深,以善纳成其深。圣人尊,以纳污含垢成其尊。是以圣人,愈容愈大,愈下愈尊。故道通百劫,福隆终古,而莫之争。
视民为吾民,善善恶恶,或不均。视民为吾心,慈善悲恶,无不真。故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此之谓同仁。
见色者盲,见见者明。闻声者聋,闻闻者聪。是以全色全见,尽声尽闻,无不融,声色俱非,见闻无住,此之谓大通。
众念纷纷不止,无以会真。若以众念止众念,则愈止愈不止矣。若以一念止众念,则不止而自止矣。吾所谓一念者,无念也。能观无念,不妨念念,而竟何念哉?虽然。实无念者,赘也,夫曾不知其为橛也。
心体元虚,妄想不有。若了妄不有,虽有而不有也,不了妄不有,虽不有犹有之也。故妄想如空花,其根在眼眚,了眚花不无,空体常寂灭。
夫平居内照似有,及涉事即无者,直以心境未融,前尘未了,而为留碍也。故造道者,不了前尘,纵心想俱停,犹为趣寂,故于至道不取。
体寂用照,用不失体。即照而寂,体不离用,即寂而照。是以体寂若太虚,用照如白日,故万变无亏,无幽不鉴。
前无始,后无终。万劫一念,六合一虚。人物齐轨,大小同状。昼夜不变,死生不迁。此之谓常。然体此者,似人而天,谁为之愆。
事小理大,事有千差,理唯一味。善理者,即事无外,隐显存亡莫之二。是以至人,愈动愈静,无不寓。
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有心求。有心执有,无心著无。是二俱非,则超然独立。所以大人无对者,以其无可当情也。
念有物有,心空法空,是以念若虚镕,逢缘自在,心如圆鉴,来去常闲。善此者,不出寻常,端居妙域矣。
大忘不忘无不忘。用意忘者,愈忘愈著。执著者,未喻道。果喻道,何不忘耶。故曰鱼相忘于水,人相忘于道。
游鱼不知海,飞鸟不知空,凡民不知道。藉若知道,岂为凡民哉。吾意善体道者,身若鱼鸟,心若海空,近之矣。
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扬眉瞬目,或饮与啄,左之右之无时不察。察久念裂,划然自得,自得者自知,人莫之识。
天地之功,不舍一草。沧海之润,不弃一滴。圆明之体,不离一念。是知一念之要,重矣夫。
真心至大,此身至微,是以明真心者。返观此身,犹若片云浮于太清,任往任来,翛然无寄,由无寄故,处世若寄焉。
为有为,无能为。为无为,能有为。是以圣人无为而无不为也。吾所谓圣人无为者,盖即为而不有其为,非若寒灰枯木,而断然不为也。
太虚游于吾心,如一沤在海。况天地之在太虚乎,万物之在天地乎。此身之在万物乎,外物之在此身乎。嘻。[耳*少]小哉,以其小故大。
天地寂,万物一。守寂知一,万事毕。处此道者常不忒,以其不忒,故作做云为俱不失。不失者,谓之真人。
超然绝待大同也。夫不同,则物我二,物我二,则形敌生,有形敌者,侍莫甚焉,何绝哉。吾意善致道者,贵两忘,两忘则物我一,物我一,则形敌忘,形敌既忘,谁待哉。绝待故大。大故同,大同者,谓之圣人。故曰,会万物而为己者,其唯圣人乎。
山河大地,一味纯真,心若圆明,天地虚寂,故达此者,外触目无可当情,中返观了无一物,如斯则空,空绝迹,物物徒云,身寄寰中,心超象表矣。
静极则心通,言忘则体会。是以通会之人,心若悬鉴,口若结舌,形若槁木,气若霜雪。嘻,果何人斯,愿与之游也。
其形似拘拘,其中深而虚虚。眼若不见,耳若不闻,昏昏闷闷,人望之而似痴,若亡人而不知偶谁,吾请以为师。
世闲所有,杳若梦存。梦中不无,觉后何有。故不觉何以超有,不超有何以离世,吾所谓离世者,非离世,离世在即世而离世也,即世而离世者,谓之至人。
知有为始,极尽为终。策知以智,运极以权。权也者,涉有也。涉有处变,古有万变而不失其正者,根本存焉。今夫不本而夸善变者,是由自缚而解人,人见而必唾,虽孺子大笑之。
直达谓之顿,密造谓之渐。直达诣真,密造除伪。真不诣,伪不除。伪不除,真不极。由是观夫伪也者,真之蔽欤,道之害欤,德之累欤。
圆融该摄,广大交彻,全事全理,隐显莫测。一多互含,多一互入。举一通收,不妨罗列。小大不殊,凡圣不隔,常泯常照,常起常寂,心不可思,言不可议,日用寻常,曾无欠阙,常在其中,不劳途涉,此之谓至极。
大言载道,小言载名,至言忘言,载名者近,载道者远,忘言者通,是故近则易亲,远则易毁,通则莫测,以其至,故莫测,居莫测者,谓之神化。
孤掌不鸣,不虚无响,绝待无言,由是观之,言者有待而然也,虽然,言言于无言,言即无言矣,无言者,言之不及也,吾意善得无言者。在遗言,言既遗,而无言者得矣,何言哉。
聊城傅光宅曰,世之谓子书者,则老庄非其至乎,老言简而意玄,庄语奇而思远,后之谈道者归焉,荀杨而下,未足拟也,兹绪言将非老庄之伦耶,其为文俊伟明洁,而其意旨,难以名言,或老庄犹有所未及耶。疑者曰,子是过矣,老庄何可及也。余曰,老庄诚不可及也,乃所称谷神和同,与疑始玄珠之类,则似有言而未尽,又似欲言而难于言者,道信无穷极也。西方圣人,无法可说,而有说法,言之尽矣。故观老庄,而知诸子未尽也。观西方圣人,而知老庄未尽也。绪言,则旨出于西方圣人,而文似老庄者也,故曰,或老庄犹有所未及也,然是亦有言也,有言则绪也,故以绪言名,即其言,而求其所不言,是存乎人矣,不然,谓憨山今人也,绪言何奇哉,岂唯不及老庄,亦复不及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