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到楚国,楚国的隐士接舆来到孔子面前说:“凤鸟啊凤鸟,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个衰败的地方?未来世界无法预期,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也只能顺应潮流,苟全生存。当今这个时代怕只能免遭刑辱。祸患比大地还重,不知道要怎么回避,算了吧!不要在众人面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人为的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行走;弯弯曲曲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山上的树木皆因材质可用而遭到砍伐,油脂燃起烛火皆因燃烧照明而自取熔煎,桂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树漆可以派上用场,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们只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懂得无用有更大的用处。”
这段话讲述,一个楚国的隐士接舆看见孔子来了,他说你真的是个凤鸟(像凤凰一样的鸟),你心怀大德,很有道德品质,但你怎么会来到这么一个衰败的国家?你到这儿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苟且生存。如果你在人们面前宣扬了你的德行,恐怕会遭到刑罚的羞辱,非常危险!如果你让人们遵照一条道路去前进,那简直是遍地的荆棘啊。没有人会听你的。甚至有人还会来陷害你,甚至会遭到国王的刑罚。
所以他说在一个昏庸的时代,有道德的人,反而统统藏起来。因为一个昏庸的时代是小人得势的,小人一旦得势,君子就要遭殃。所以那些君子,有德行的人,他们一旦看清形势,看清这个情况,就主动的自发的藏起来。他开始隐藏自己的道德,他开始变得好像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你一旦有用,人家就要来砍伐你,就要来派你的用场。而在一个昏庸的时代,派你用场的人都是小人,小人手里有权力,而当一个小人要派你用场的时候,他只是出于私欲,只是出于他个人的考虑,而你必须迎合他。你稍有不迎合的地方,稍有感觉他的这种方式不太好,你提出你的想法、意见,立刻会遭到羞辱。
所以这个接舆说,孔子啊,你虽然是一个凤鸟,虽然心怀大德,但你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衰败的国家?你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肯定是无法成就事业的,你只会遭到羞辱。
这是这一段的大概的意思。孔子受到了一个道家隐士的警告,警告他只会遭到羞辱,而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耶稣就是这样被钉上十字架,苏菲的圣人就是这样被火刑活活烧死,还有很多的圣人甚至被砍掉双手双脚。在那个野蛮的时代,圣人们只能隐藏起来。
但这里的圣人实际上是偏向于奉爱的圣人。一个奉爱的圣人,他爱着这个地球。他那么的爱,以至于即使看到这是一个昏暗的时代,他也要来,因为他爱。因为他的爱,他全然的奉献,全然的爱,哪怕这是监狱,他也要来。所以像耶稣这样的人他就来了,而他也被钉上了十字架。但你会发现很少有禅宗的人被钉上十字架,很少有智能型的人被钉上十字架。那个智能型的人非常类似于道家的接舆,他的做法是不一样的。
那些偏向于爱的圣人,他们会在众人面前强烈的表达出他的爱。据说耶稣是一个语言非常强烈的人,他走到哪儿身边就会自动围绕一大群人,他跟那些人讲话的方式都是非常激烈的。这就是为什么以色列的犹太人会非常害怕他,因为他非常有强度,他试图要打破旧有的模式,这令人恐惧,所以他被送上了十字架。
而那些倾向于智慧的圣者,他们不这样做。他们的做法很不一样,他们像这个楚国的接舆一样。一旦他来到了一个昏暗的国度。他来了,是因为他的内心也是有一份爱的,否则他不可能来。但是,他在这个昏暗国度里的行事方式很不一样。
一个倾向于智能的人,一旦在一个昏暗的所在,他并不会去抗争,并不会去像耶稣那样全然的迸发出他的光芒。他会韬光养晦,他会隐藏他自己的光芒。但他并不是完全隐蔽起来,他只是变得跟别人没有区别,你在人群里不可能像认出耶稣那样认出他来。他一定是在人群里显得默默无闻的一个人,这样他可以免受伤害。他默默无闻的生活在人群里,但他还是来了,他并没有说这个黑暗的世界我不来了。他还是来,但他来了以后,以另一种方式工作。他开始在人群里找到属于他的人,他开始饮酒,开始下棋,开始品茶,开始弹奏古琴,他以他的方式,在这个昏暗的世界里依然生活得非常的惬意和甜美。他足不出户,他并没有到大街上去演讲,他在他的院子里。
你知道陶渊明吗?陶渊明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诗,叫“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记得二十年前,我跟佘老讲起这首诗,我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的这首诗很有点开悟的味道,就算他当时没开悟,但他当时的心境已经跟一个开悟的人没有两样了,而极有可能他当时是有所领会的。佘老说“是啊!”。
这句话有一种全然放松的意境,有一种躺在躺椅里欣赏这个世界的美的感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非常惬意。但陶渊明当时的处境实际上并不是很富有,他是一个很穷的人,是一个自己种地的人,却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做个小县官,但是觉得官场上那一套,他做不来,他就把这个七品芝麻官也辞掉,回乡务农。在这么一个状态下,他似乎生活得非常惬意,粗茶淡饭,悠然自得。
而在他的惬意中,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吸引了一批人。当你变得惬意了,当你变得开始能够在任何环境下享受生活了,忽然出于能量的同频相吸法则。就会有一些同类型的人被你吸引过来,一些同类型的人莫名的成为了陶渊明的朋友。他们相聚在陋室里——饮茶、畅谈。
然后你能够理解,为什么古人会写《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山用不着很高,只要里面有神仙,这个地方就有仙气;水用不着很深,只要里面有龙,这个水就是灵动的灵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他那个房子外面已经有青苔了,他那个门是用草编的门,很简陋的房子。但就这么一个十分简陋的地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这么个很简陋的地方,经常来一些真正有学问的人,有品质的人,有质量的人。“往来无白丁”,都是一些鸿儒,大儒,都是有水平的人。而这些有水平的人全是隐士——是那个时代的高人。
所以,即使那个时代再昏暗,一样有高人有鸿儒隐藏在民间,而这些人会自动的成为朋友圈,成为一圈人,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弹琴,读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所以何陋之有呢?
这就是一个道家隐士的做派,他一旦在一个衰败的国家,他就隐藏自己。他就过自己的生活,但并不封闭,他的生活里面慢慢的自动的就会吸引那些鸿儒——真正有水平的人。他不会去吸引大众,他并不像耶稣那样,向普罗大众宣教,他绝不干这样的事儿,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你干这样的事儿,就会被送上十字架。因为大众的水平是低的,而你是高的,在一个昏暗的时代,如果你要拉动所有人,你不会成功,你只会被人们拉下去,钉上十字架,所以他不那样做。他做相反的事儿,他藏起来,但是他不是对所有人藏起来,只是对大众藏起来,他对那些不能同频的人藏起来,而他对那些同频的人依然打开大门。所以他开始吸引那些跟他完全搭调的人——那些鸿儒,那些有水平的人。他们开始在陋室里面调素琴、阅金经,独善其身。他在里面过的其实很惬意,并不局促,虽然生活是拮据的,但他生活的品质依然非常好。
所以一个智者,一个倾向于智能型的人,他的智慧是那么的卓越,以致于他能够在地狱里活出天堂。他来了,他内在的爱使得他不得不来。但他的智慧使他来了以后改头换面,他活在这个昏暗的世界里,但他关上门,他的房间却充满了明亮,他的房间里充满了鸟语花香,虽然外面是暴风雨,是一片的天昏地暗,但你只要走进他的环境,他的小院,他的房间,里面有一小圈人在调素琴阅金经,在焚着清香……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
摘自《庄子耳语》020 夕阳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