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大宗师(四)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问女偊:“你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但是你的容颜却像个孩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女偊就回答:“那是因为我已经得‘道’了。”南伯子葵问:“‘道’可以学吗?”女偊说:“不不不,‘道’怎么可以学呢。就好像卜梁倚有圣人的才气,却没有圣人的‘道’。而我有圣人的‘道’,却没有圣人的才气。”他说:“我现在想用圣人的‘道’来教导他,恐怕他很快就会成为圣人。”因为他是一个有圣人才气的人,所以当教一个有圣人才气的人就比较容易,他非常容易成“道”。
怎么容易呢?他形容说:“我告诉他持守,三天就能遗忘天下;继续持守,七天就能够遗忘万物;既然已经遗忘万物,继续持守,九天就可以遗忘自身。既然已经遗忘生命的存在,那么他的心就会像朝阳一样明澈了。当心像朝阳一样清新明澈的时候,他就能感受到绝无所道的‘道’了。当他感受到‘道’,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然后进入没有生死的境界,在没有生死的境界里,‘道’无法摧毁也无法所成,这就叫撄宁。”撄宁的意思是指不受外界任何事物的打扰,保持宁静的心境。
南伯子葵问了女偊这么个问题,女偊回答得非常迂阔,听上去似乎是常人无法企及、如此辽阔的一个境界。南伯子葵说:“那你能不能教我呢?”女偊立刻否决了:“不行,你不行。”他说:“我如果要教的话,得教有圣人才气的人,只有具有圣人才气的人我才会教他,而他也才能够学得会。”言下之意,南伯子葵是不行的,才气太低了。
从天堂回到世界
他提到的有圣人才气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一个有圣人才气的人三天、七天、九天就可以成“道”了,而且成道非常深呢?九天之内也就是一个礼拜多两天,这好像太夸张了,我们普通人三十年、五十年都摸不到门,一个有圣人才气的人九天就已经成大“道”了,他提到的有圣人才气的人很值得玩味。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有圣人才气的人呢?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定是和“道”离得很近,只差一层纸,只要捅破这层纸他就可以到了。
什么样的人和“道”离得特别近呢?类似女偊这样的人属于印度教里提到的神秘家,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神秘家。什么人和神秘家靠得很近呢?也许大家可以猜到,诗人、音乐家、舞蹈家等很有艺术天分,很有灵性倾向。尤其是诗人,或者音乐家非常靠近于神秘,他跟神秘只差了一张纸。
女偊说:“我如果要教的话,就教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必须有圣人才气,一点就通的人,太愚钝的人我不教。”
你知道一个艺术家、音乐家或者诗人,看上去都有点不太正常,他们喜欢雨天里不撑伞走在大雨里,如果你是个正常人的话绝对不会这样做,但他们觉得这样很浪漫。他们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泡茶,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品茗茶的香气。但对于一个粗人来说,他从来都不觉得茶有什么好喝的地方,他觉得所有的茶味道都一样,他从来品不出这款茶和那款茶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特别喜欢品茶,并且要有氛围、要有茶具、要有榻榻米,还要有古琴在旁边,甚至移门推开的时候外面必须要有花园。
这个世界上大致存在着两类人:一类是物质化的人,一类是精神化的人。你会发现那些精神化的人活在第六或者第七个中心;而一个物质化的人活在脐轮,甚至比脐轮更低的性中心。女偊说我要找这么一个有才气的人,比较靠近第六、第七中心,这样的人比较能够一点就通。如果你找了一个属于脐轮的人,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无法听懂。别说是跟他讲“道”,你只是跟他讲茶他也无法听懂。一个属于更高层面的第六、第七个中心的人,他在世间人的眼里,也许看上去是不太正常,有点匪夷所思。
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类人。一个有心灵倾向的人,比如艺术家,往往是生活贫困的,那些在法国街头画素描的人,他们的生活质量并不是很高。而那些中心位于脐轮的人,也许他们物质方面的条件反而会更好。比较这两类人会发现一个倾向,也就是你追求什么必将获得什么。一个属于丹田中心的人必然是追求以物质为主的人生,当你追求以物质为主的人生将获得物质;而一个在第六或者第七个中心的人,他的心似乎没有太多地放在物质层面上。
据说古代赵州禅师“八十犹行脚”,八十岁的时候还在四处云游,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认为四处云游是一件辛苦的事。看过禅宗的公案、禅诗后你将会发现,一个禅者四处云游的生活是多么得浪漫。
临济禅师有一首诗叫“孤蝉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地秋”,尤其最后的那句话“长啸一声天地秋”,它是一个如此辽阔的境界。在一个禅者的心里,他的世界异常得辽阔美丽,他的世界里包含着一切,所以他更喜爱云游的生活。他从来也不认为坐在房间里赚钱是件令人向往的事,他向往的方向不太一样。你还会发现那些法国的艺术家们,他们百分之百地向往天堂和灵魂的美。一个人如果百分之百地向往灵魂的美,他将遗忘物质和物质世界的存在。
他太向往灵魂的美感了,太向往品茶时候的香气了,所以当他品茶的时候会闭上双眼,这意味着他已经把外在世界遗忘了,纯粹沉浸于茶香当中。一个太沉浸于茶香当中的人,世界将离他越来越远,这两者都是不太平衡的。
只有一个禅者达到了至美的境界,他并没有闭上双眼。你明白了吗?一个禅师一旦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后不是闭上双眼,反而是从至高的境界中睁开双眼看向世界,他从天堂又回来了。
所以女偊说:我没有圣人的“才“,但是我有圣人的“道”。一个人一旦融入了“道”,那些所谓的圣人的“才”反而会消失了,这个也许很难理解。一旦融入了至高的境界,你不是闭上了双眼遗忘了世界,反而是回来了。生命是一个轮回,一个达到至高境界的人不是融入天堂了。
也许所有学习灵性的人,所有那些向往爱和美的人,都产生了一个错误的理解,他们认为美是诗一般的天堂,必须在闭上双眼的时候才能经验到,美必须是音乐的顶峰,但其实不是。你注意到女偊的那句话吗?他说:我没有圣人的“才”了,但是我却有圣人的“道”了。一个得了“道”的人并不住在天堂里,这点非常关键,否则你将失衡,一定会走错路。一个得了“道”的人并不住在天堂。
大家一定看过一些禅宗的诗。我建议大家去看一些禅诗,尤其是写得非常质朴的禅诗,而不是写得好像很玄很妙的诗,反而那些很质朴的禅诗更能够表达最高的境界。你会发现禅宗的诗在高度和深度上远远超越了唐诗宋词的境界,它们没有被收录在唐诗宋词的典籍中,但是禅诗的境界要高得多。
比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是一首禅宗非常著名的诗。你会发现禅宗的诗都不那么飘。禅诗描绘的东西都是人间的,并没有描绘天堂的东西,这正代表了一个禅师达到的境界,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都是人间的境界。一个得了“道”的人,他的眼睛开始从天堂回眸向人间看;而一个有才气的人,他的眼睛总是忘记人间看向天堂,这就是两者的差别。一个诗人、一个音乐家,他的头总是向上抬起的,他得仰望着天堂,他对天堂是那么的向往,恨不得一步融入天堂。
你看过佛陀的照片吗?你会发现佛陀所有的照片中,他的眼神都是向下看的,那个向下看给了你一种高视角的感觉。他的视角是从一个高度在向下看的而不是平视,你似乎发现他的眼神好像是从天堂在向下看,他的视角很高,似乎来自天堂。这是一个禅者的境界,这是女偊的境界,所以他说:我没有圣人的才气了,我的眼睛已经不看向天堂了,反而倒过来从天堂看向世界,这点很重要。
当你的双眼只盯着天堂的时候,意味着世界将渐渐地淡出你的视线之外,你也许会无法养活自己。据说有些法国的艺术家甚至很难照顾到自己的三餐,他开始无法适应这个世界的存在,无法适应生活。因为生活已经被他主观地抛之脑后了,他的心里只有天堂,自然赚不到钱,无法和生活融合。
而另一极的人满眼都是生活、都是赚钱。他赚够了几个亿、几十个亿、几百个亿,然后觉得很无聊,除了钱还是钱。你会发现那些富翁随后开始着迷于古玩收藏,他们会花很多的钱收藏,因为古玩有一些文化的气息。也许音乐对他们来说太高了无法企及,他们只是会赚钱的粗人,一下子还无法上升到类似音乐一样的高度,他们的灵魂一下子还无法拔到很高。但古玩至少还有一点文化氛围的东西可以企及,所以他们开始玩古玩、玩念珠,开始收藏明清的家具,那些东西里面有某种文化的氛围、某种韵味。
如果你看过八大山人的画作会发现,他的画笔如此简练。有时候一幅画里面只有一只鸟,周围山水花草都没有,只有一只鸟。你会觉得那只鸟非常灵动,它不是死的是活的,你会发现那只鸟甚至比一只活鸟都要有灵气,你从来没见过动物世界里哪只鸟比他画中那只鸟更有灵气。那些明清的画作、那些古玩、那些宋代的家具,它们的线条都会给你一种奇怪的带入感,它们把你带入某种微妙的灵性感觉、微妙的温柔感觉、微妙的美感里,它意味着把你稍微拔高了一点点儿。
所以那些赚了几十个亿的人开始收藏和文化有关的东西。因为他觉得几十个亿对他来讲已经没有了满足感,他依然觉得空虚匮乏,而在收藏里面他能够闻到一点灵性的芬芳。虽然不是很强烈,无法强烈到像音乐那样、像静心那样,但是至少有一点。
你会发现这两者都是失衡的。一个暴发户是失衡的,他没有天堂,完全失去了天堂的美;一个艺术家也是失衡的,他没有大地,完全失去了大地的美。只有一个成道者是平衡的,他从天堂俯视大地。只有从天堂俯视向大地的时候你才是完整的,你才能够认出这个世界的完美,否则你认不出来。
一个只在脐轮的人会觉得世界越来越丑,除了金钱还是金钱,铜臭越来越鲜明,到处都是臭味。而一个仰望向天堂的人也会发现,他只能仰望向天堂,如果他稍微把头降低一点点,就觉得无法忍受那个味道,世界太丑陋了,他必须一秒钟之内再转向天堂,否则他受不了。
而只有佛陀能够从天堂看向世界,并且看到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是完美的、无与伦比的。禅宗说: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他并没有描绘天堂,他描绘的是自己在种稻时候的一个场景。在这首简单的诗里你会发现,写这首诗的人有一个如此辽阔的心,他的心如此的自由,即使他在种田干农活的时候,他的心依然自由,这就是一个成道者。
他不需要离开世界就可享受自由,他不需要来到天堂才能自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活在世界里,在劳动,他并没有躺在床上,并没有在品茶。你知道,一个品茶的人还不是能够真正享受天堂的人,因为如果让他去插秧,他一会儿就会觉得太阳太晒了,甚至觉得太苦了。只有一个禅者、一个成道者能够在插秧劳作的时候,心里也依然有“水中天”,这就是一种自由。
如果世界的存在无法把你拉低,你就是真正自由的。如果世界的存在能够把你从天堂拉下来,你还是一个奴隶。对一个禅者、一个像女偊这样的人,即使世界再怎么样地存在,都无法把他从天堂拉下来,他活在这个世界里,同时拥有天堂。
之前我在公开课中提到,铃木大拙曾经讲过,禅的精神真正光芒四射的时代应该是在宋朝,因为宋朝的时候没有一个禅僧是常住寺院的,几乎所有的禅僧都是云游天下的,他们没有固定的场所,在一个寺院里顶多呆一两个月然后就走了,他们一生都在云游。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能力、独立能力是何等得强,他们并没有飘在天上,绝对是双脚踩地的禅者,他们踩地的程度甚至比一般人要深得多。如果现在让你去云游世界你一定会叫苦,你绝对不会有像禅僧那样独立生活的能力。所以铃木大拙说,禅宗真正最辉煌的时代是宋朝,可见禅一点都不飘在天上。
如果你了解禅宗会发现,真正的开悟者从来都不飘在天堂上,他是彻底回到世界上的。当他回到世界上后依然能够做到,即使在田头插秧依然水中有天,不受任何的影响。
你会发现很多西方人并没有真正地吃透东方的东西,他们的底蕴还是不够的。西方人很擅长逻辑,所以他们很擅长于写东西,能够以他们的逻辑思维写出很多很多东西。如果你是个外行,一定会觉得他写的非常有逻辑,会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但是如果你真的是内行,会发现他实际上是漏洞百出。因为他并不了解禅的本质,在他的心里那个禅、大圆满、庄子、老子都是在天上飘的。在他的理解里这些文字都是天堂般的文字,没有一个是落地的文字。但他不了解,如果真的看明白了禅宗的公案和诗,你会发现他比任何人都落地,那些禅者达到的意境相当的扎实,没有一丝一毫是飘到天上的。
曹洞宗洞山禅师门下曾经有一个年老的禅僧住在大寮里,也就是很多僧人同住大通铺的休息室里。老禅僧年纪非常大了,病得已经起不了床了,活不久了。当时正值酷热的夏天,老禅僧奄奄一息了马上就要走了,他请人把洞山禅师请过来,要见最后一面。他说:“师父啊,我参了一辈子禅,都未能开悟。最后我只想问一个实际的问题,我一辈子参禅未能开悟,我走的时候天又这样热,心里真的非常苦恼,苦闷烦躁,怎么办?”
他问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他并没有问天堂在哪里、西方世界在哪儿、开悟是什么等等,他只是问天这样热,我快死了怎么办,非常实际。洞山禅师拍了拍老禅僧的头,很认真地回答了他一句话,这句话后来成为禅宗千百年来非常著名的一个公案,他说:“你听好,你记住,热时热杀阇黎,寒时寒杀阇黎。”意思是:热的时候热死你,冷的时候冷死你。这就是洞山在老禅僧人生最后的弥留之际给他的忠告。也许大家根本听不懂这句话,什么叫热时热死你、冷时冷死你。
禅宗并没有讲天堂,并没有讲玄言妙语。洞山讲了一句特别朴实的话:热时热死你、冷时冷死你。如果你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而你的旁观如果能够达到那么的清澈超越,在完全清澈和超越的旁观下,你会发现那个在经受炎热的是谁呢?那个在经受寒冷的是谁呢?那个在田里插秧的人是谁呢?那个八十岁还在行脚的人是谁呢?
据说赵州禅师八十岁的时候还在自己编草鞋,因为他在行脚,草鞋烂得很快。他在八十岁的时候每天编草鞋,他很能吃苦耐劳。那个在经历这一切的、在编草鞋插秧的、在经受冷热的那个人是谁呢?这是洞山给老僧人临终的遗言馈赠。
他告诉他:你要看到那个受冷受热的是谁?那个受冷受热的难道不是你的身体吗?你所有的忧伤顾虑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个身体感受到了冷热吗,不就是因为这个身体感受到了辛苦吗?你的身体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一定会经历冷与热,一定会经历爱与恨,一定会经历千百种的体验。
难道你要像一个诗人那样把它们抛掷脑后就好像没看到,我只要看天堂,因为我不要看痛苦。禅宗是这个态度吗?不是!或者你要像那个富翁一样,只看到人间的铜臭痛苦,想看到天堂也无法看到吗?这两个极端都不是。
禅的方式是让你的身体融入世界,并且充分地经验世界的一切,让你的视角融入天堂,并且充分地从天堂展现它的辽阔。除非你有一个水中天的心,一个辽阔的心,一个长啸一声天地秋的心,否则你将无法承受这个世界的苦难,因为你的心量太小了,你会发现一个承受力差的人往往是心量特别小的人。
而一个禅者,一个像女偊这样的人,一个得道的人,他拥有了一个辽阔的心、一个天堂的心、一个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心。他用这个心回到世界上,而不是用这个心离开这个世界,然后他的眼睛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开悟的人不但不是那种无法融入世界、适应世界的人,恰恰相反,一个真正开悟的人会像赵州、洞山那样彻底地融入世界,而且他的适应能力将超越常人。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在他这儿将是小菜一碟,因为他的肉身将不再是分裂于这个世界的个体。一个常人无论如何都认为自己是个体,他和这个世界是分开的,他要和这个世界产生竞争的关系、对比的关系等等。
而一个在水中天的人,一个意识状态已经达到辽阔的人,他的肉身已经融入了世界,他的体验将不再是个人化的。当整个世界在灾难中的时候,他将承受整个灾难;当整个世界在欢欣当中的时候,他也将体验整个欢欣。他的体验将不再是个人化的。
克里希那穆提说: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有战争你都要负责,即使你远在美国、远在夏威夷、远在温柔乡里,你都应该负责。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有贫穷、饥饿、暴力,你都有责任,因为你和世界是合一的,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你的一份,都有你的责任,这才是一个成道者的体验。
我希望大家谨慎,因为很多似是而非的人写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书。他们写书的时候使用了非常严密的逻辑,你会觉得他的逻辑是对的,因为你是外行,他比你稍微内行一点,但这无法蒙蔽一个真正禅者的眼睛,他立刻会看出这本书依然是外行。所以女偊提到,我不再有圣人的才气了,因为我不再飘在天堂上,一个成道者不会再飘在天堂上,一个成道者会回来。
禅的朴实无华
曹洞宗的五位君臣中的第五位叫兼中至,他提到一个成道者是什么样的。他的原话是: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他说一个成道者并不是坐到天堂上,他成道以后却回来坐在炭灰里面,手持蒲扇灰头土脸。他不是脑袋后出现一个圣人的圆光走在云朵上,而是手持蒲扇灰头土脸叫千圣难辨,一千个圣人都无法认出他到底是不是圣人。真正的圣者反而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凡,而不是非凡超越,他是彻底的平凡,在炭灰里坐着,浑身脏兮兮的,这是曹洞宗描述最高境界的圣者兼中至的,这就是禅宗。
所以女偊讲,我已经没有圣人的才气了,我没有天堂,现在彻底平凡,但是我可以教一个有圣人才气的人,这么一个人他比较向上飘,但是我可以帮助他。当他彻底飘到天堂以后转过头来,当他忘记天下万物、忘记自身的存在,当他忘记一切以后,最后的那一步了解了绝无所在的“道”以后,忽然界限没有了。
天堂和世界有一个分明的界限,天堂不属于世界,非凡总是那么非凡,它永远不会和平凡融合。一个人一旦感受到了绝无所在的“道”,突然间界限消失了,非凡也可以是平凡了,平凡也可以是非凡,忽然曾经被你遗弃的世界又回来了,你看不上的充满铜臭的世界又回来了。你的眼睛不再向上看而是向下看,在你的眼里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都拥有天堂般的美丽,不再需要去天堂,只需要在人间,它们一样是美丽的。
然后南伯子葵就问女偊,你是怎么得“道”的呢?你说你可以教别人,但是你本人是怎么得“道”的呢?女偊说我从副墨(比喻: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比喻: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比喻:目视明晰,眼睛明亮)那里听到的,眼睛明亮又从聂许(比喻:窃窃私语)那里听到的,窃窃私语又从需役(比喻: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比喻: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比喻:深寂悠远)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比喻: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比喻:迷茫本无所)那听到的。
也就是他从文字上升到背诵,从背诵上升到用眼睛看,用眼睛看上升到用耳朵听,用耳朵听上升到用行为模仿,用行为模仿上升到唱诵领会,从唱诵领会上升到幽远虚寂。就好像一个诗人变得只能闭上眼睛幽远虚寂了,最后高旷辽远,似乎连辽远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迷茫的眼神,他从那个迷茫的眼神那里听到。
一个人如果要以进阶的方式逐步上升的话,那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就是禅宗讲的先要从文字般若开始,从文字里渐渐领会它的意境,领会到旁敲侧击想要表达的窃窃私语的东西,领会窃窃私语表达的心的感觉,领会辽阔感和寂静感。有人说我从文字里能够听到音乐,能够感受到虚渺辽阔的意境,最后从文字里感受到疑始,也就是连辽阔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丝迷茫的感觉。就好像禅宗参话头一样,到最后的一丝迷茫飘渺,你就接近有圣人才气的人了,你开始融入到最终的缥缈,把整个世界遗忘了,达到了圣人的才气,在那一秒钟你将会切入。
切入以后你将会完成圆圈的另一半,你将会从天堂再一次地引吭高歌,从飘渺里发出声音,这就是天主教的唱诵的来源。你会觉得天主教的唱诵那么得虚缈美丽,可以让一个人的灵魂上升,那些唱诵给人感觉天堂美极了。那些音乐从哪来?就从天堂的飘渺里展现出来的。
光是音乐还是不够,那个展现还不够充分,渐渐地飘渺里会出现文字诗意,你开始变得像个诗人,你讲的话开始拥有诗意,都从你的灵魂深处自动地绽放出来。
你开始一步步地从天堂往下走,渐渐地你的眼神都拥有了美感,你看每一样东西都开始有美感,现在你用不着品茶都能感受到美感,走在路上随便看到一朵花你都会觉得非常美,看到一片树叶你都会觉得非常美,你的灵魂深处某种超然的品质开始通过眼耳鼻舌的感官向外流露了。你的声音变得有磁性和美感,你的眼神富有爱意,最终连你的文字、说出来的话都开始拥有天堂的品质。
就好像禅宗里的禅师、苏东坡的朋友佛印一样,佛印自小没有上过学完全是个文盲,他不识字没有念过一天的书。突然有一天他开悟了,过了半年后奇迹发生了,他开始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且写得像书法家一样,他甚至还会作词作诗了,而且做的诗词特别得美,他的心开始流露出这些旋律。你将知道没有任何一个成道者会留在天堂里,天堂的泉水一定会流向世界,而且是向下流。它一定会化作诗,化作毛笔字,化作旋律,化作散文。
那洛巴的上师帝洛巴会做陶器,他把粘土打碎后做很多的陶罐,终其一生都没放弃做陶罐,他会把自己做的陶罐拿到市场去卖。他并不是飘在天堂上、坐在莲花里的人,他甚至在市场上讨价还价卖陶罐。他每次在做陶罐的时候,一边做陶罐一边非常欢欣地唱着歌。他的陶罐销路非常得好,因为做得非常美。一个成道者一个开悟者,他的言语、他的行动、他的辞藻、他的眼神、他的声音都开始流露出天堂的品质,甚至他做的陶罐都变得那么有美感,这才是真正的成道者。
不要受那些西方的并不真正了解禅宗的人的误导,认为成道就必须飘在天堂上,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回到人间都无法生存。恰恰相反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成道者,像马祖道一这样的人是会扇人耳光的,他丝毫都不坐在莲花里,他是会踹人的人,一个像济公这样的人是会吃狗肉的人。
如果成道后只有天堂的话你一定会腻,不仅你会腻所有的人都会腻,甚至那些没有成道的人也会腻,因为一天到晚都在天堂里,一定会觉得非常得腻。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一个成道的人会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如此得充分,充分到令你感觉没有比他更充分的人了,他活得那么有情趣、那么活生生、那么欢乐,甚至在插秧也是那么得欢乐,并不是一天到晚坐在蒲团上讲述着天堂。
据说拉曼纳•马哈希每天都会种地切菜,他活得非常地尽兴,你明白吗?如果一个人只是坐在圣人椅子里的话,他这一生就完了,他什么经历也没有。一个成道者不会这么做,他一定会离开那把凳子,离开上帝的宝座,他一定会活得非常得尽兴。如果他愿意一定会去吃肉,不要觉得成道者一定是素食者,真的不是的,他甚至不会忌讳吃肉。
据说帝洛巴一生都是吃鱼的,他丝毫不忌讳发脾气。帝洛巴脾气很大,马祖道一脾气也很大。你知道有时候享受一下发脾气也很有意思的。为什么一个人要做得像莲花上的圣人一样,讲话都必须垂着双眼呢。没有这个必要,一个成道者才不会这样,我向你保证一个成道者才不会这样,他一定会活得非常得尽兴,一定会去吃冰激凌,一定会去滑雪,一定会去打篮球的,他才不会坐在凳子里只念佛呢!
所以千万不要误解一个成道者,一些书误导了你,他们把成道者描述成是坐在高台上的菩萨。你知道像庄子这样的人,他情愿做一个拖着尾巴在泥巴里行走的乌龟,也不愿意做被供在佛台上的乌龟壳。所以说像庄子这样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成道者,一个拖着尾巴在泥里行走的乌龟。
如果你了解禅宗会发现禅宗是那么的有活力。所有的寺院都是托钵行乞,古代佛陀的戒律是托钵行乞,但禅宗却打破了这个戒律,禅宗自耕自足自己种地。这绝对是离经叛道的,因为佛陀戒律里面曾经明确规定僧人不能耕种,因为耕种的时候一定会铲死很多虫子。但禅宗不管,我为什么要去托钵呢?我可以自己种。我为什么要依赖别人生活呢?我应该自力更生。禅宗自百丈立清规以来就开始要求,所有的寺院自耕自种不要托钵。如果按戒律来说这个绝对是犯戒的,但禅宗不管那一套,我宁愿自耕自种。禅宗是种地的,自己烧饭自己种地自己修寺院,所以禅宗后来非常兴旺就是这个原因。
他自力更生,活在人间没有飘在天上,他并没有依赖别人生活,所以禅可以说是整个佛教金字塔顶尖的摩尼宝珠,整个佛陀教法里面最珍贵的一颗钻石,他活出来了真理。他不只是坐在蒲台上的罗汉让别人朝拜跪拜,然后微微睁开双眼讲两句话。他是活出了真理,活得像个常人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供到莲花上,所以禅真的非常非常得珍贵。
第二个珍贵的是密宗的大手印和大圆满,它们甚至比禅宗更加放肆。禅宗至少还是出家人,但是密宗的大手印大圆满的祖师几乎都不是出家人,他们甚至是有妻子太太的。真理在圣者的身上被充分地展现了,希望大家多看一些真正圣者的传记,多看一些禅宗的公案,多看一些密宗大圆满大手印的传记,你才能真正的了解,真理活在一个真实的人身上会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