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性功能》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
前言
这篇文章写于1916年。最近被苏黎世荣格学会的学生发现,并临时先出版了一个非公开的英文译本。为了能够出版它,在保留它的思想脉络和不可避免的视界局限的同时,我对手稿做了极大的调整。四十二年之后,它提出的问题,仍是时下人们感兴趣的问题,尽管,任何知道这方面材料的人都可以看出来,它的表达还有很大改进的余地。因此,这篇文章及其他所有的不完美,能够作为历史资料而存在。它可以让读者理解这样的观点:在分析治疗时,首先需要尝试综合性地看待心理过程。由于它的基础观点至今仍然有效,因此有可能刺激读者对问题做更深更广的理解。这个问题相当于这样一个普遍问题:在临床上,人们如何顺从无意识?这个问题是由印度哲学提出的,尤其是由佛教及禅宗所提出。在实践中,它还间接地是所有宗教和哲学的一个基础问题。无意识不是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它是直接影响我们的一种未知的东西。
下面所描绘的“积极想象”的方法是产生无意识内容的极其重要的辅助方法。无意识直接位于意识阈限之下,当它变得强烈的时候,很容易自发地进入意识心灵中。因此,这种方法不是没有危险的,在没有专家指导的情况下,最好不要采用。另外一个小一点的危险是,这个过程有可能不产生任何积极的结果,因为它很容易变成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在这种情况下,病人陷于其情结贫瘠的领域中。进一步的危险是,虽然可能产生一些可信的内容,但病人对它们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并因而完全陷入幻觉之中,以致还是一无所获。尽管这一危险本身并没有什么害处。只有这些幻想与人格融合为一个整体,其意义和价值才能显现出来,也就是说,人们不仅面对它们的意义,而且还面对它们的道德要求。
最后一个危险在某些情况下会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它是说,在潜意识内容已经拥有一个很高的能势时,当积极想象给它提供出路的时候,它们有可能占领意识心灵,并控制人格。这就产生一种不容易与精神分裂症相区分的情况,至少暂时是这样。它们甚至还会引起一种真正的“精神病间歇”。因此,积极想象的方法,不是小孩的玩具。对无意识的普遍低估给这种方法增添了大量的危险。尽管如此,毫无疑问,它仍然是一种极有价值的心理治疗的辅助方法。
C.G.荣格
库斯纳特市,1958年7月/1959年9月
“超越性功能”这个术语不包含神秘的或形而上的东西。它意味着一种心理功能。这种功能与数学中的实数及虚数的功能(函数)有些相似。心理学的“超越性功能”产生于意识和无意识内容的联结。
分析心理学的经验清楚地表明,意识和无意识在内容和倾向上很少能一致起来。这种对应的缺失并不只是偶然的或者无目的的,而是由于无意识是作为意识的补充或者补偿而行为的。我们可以反过来说,意识是作为无意识的补充或补偿而行为的。产生这种关系的原因是:
1.意识有一个其内容必须达到的强度阈限,那些太弱的、达不到这个阈限的成分就留在无意识之中。
2.意识由于其功能是直接,因而对所有不相容的东西进行压制(弗洛伊德称之为稽查),结果使这些东西沉入无意识之中。
3.意识构成了暂时的适应过程,而无意识不仅包含被忘记的个体过去的材料,还包括构成心灵结构的所有遗传的行为痕迹。
4.无意识包含所有还没有到达阈限强度的幻觉组合,这些幻觉组合经历一段时间之后,在合适的情况下会变成意识。
这就很容易地解释了无意识对意识的互补状态。
意识心灵的确定性与意向性是在历史中获得的性质,而且还是较晚获得的,因而基本不存在于当今的原始人中。这些性质在神经症病人那里常常受到损伤。病人与常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意识阈限更容易改变,也就是说,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区分更容易改变。另一方面,精神病患者受无意识的直接影响。
意识心灵的确定性与意向性是人类做出很大牺牲之后才得到的极其重要的性质,反过来,它们也为人类提供了最高级别的服务。没有它们的话,科学、技术、文明将不可能,因为这些都以意识过程的连续性和意向性是真实的为前提。对于政治家、医生、工程师,或者普通的劳工,这些性质都是绝对必须的。我们大体上可以说,这些性质被无意识损伤的程度和社会无价值程度是一致的。当然,伟大的艺术家和那些具有卓越创造才能的人是例外。这些人所享受的优势恰恰在于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这种可变动性。但是,对于那些需要持续性与可靠性的行业和社会活动来说,这些具有特殊才能的通常都没有什么用处。
因此,每个人的心理过程应尽可能地稳定和确定,这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必须的,因为生命要求这样。但是,这就具有某种缺陷:意向性压制或排斥那些看起来是,或真正是与之不相容的心理成分,也就是易于走向预期的目的,以顺应生命的要求,从而导致不想要的结果。但是,我们如何能知道同时存在的心理材料是“难以相容”的呢?我们是通过判断行为得知的,这个判断行为决定了被选择、被期望的道路的方向。判断是不全面的,并且是有偏见的,因为它是牺牲了所有其他可能性而选择了其中的一种。判断本身总是以经验为基础的,也就是说,建立在真正已知的东西之上。它从不建立在新的、未知的,或是在某种情况下可能会使意向过程得到极大加强的东西之上。由于无意识内容被排除在了意识之外,因此,很明显它不能建立在这些东西之上。
通过这种判断行为,有意向的过程必然变成片面性的,尽管理性的判断看起来很全面并且没有偏见。判断的理性可能恰恰是最严重的偏见,因为我们总是把我们看着是理性的才叫理性的。因此,我们看着是非理性的东西必定由于其非理性的性质而被排除掉。它或许真的是非理性的,但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是非理性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并不是这样。
片面性是有意向过程不可避免的和必然的特点,因为方向就隐含了片面性。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尽管似乎没有外部可见的缺点会呈现出来,但在无意识里总有一个同样确定的对立状况,除非恰好是理想的情况,所有的心理成分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这种可能性在理论上是没有什么争议的,但是在现实中它极少发生。无意识里的对立状况只要没有很高的能量值就没有危险。但是如果由于过于片面而导致了紧张的上升,对立的倾向就突进到意识中,这通常是在最需要保持意识方向的时候发生。因此,说话者会在最不想出差错的时候发生口误。这个时刻非常重要,因为它拥有很高的能量紧张。这时无意识已经被补充了能量,因此能量紧张会很容易“发出火星”并释放无意识的内容。
现在文明生活需要集中的、有意向的意识功能,这就存在脱离无意识的危险。我们越能通过有意向的功能,使自己远离无意识,就越容易在无意识之中形成一个对立状况,当它爆发的时候就会带来令人不愉快的结果。
分析使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无意识影响的重要性,我们也从中学到了很多对现实生活有用的东西,即期待在治疗完成之后能消除无意识或者使无意识停滞不动是不明智的。很多病人,模糊地意识到事情的这种状态,因而难以做出放弃分析的决定,尽管他和分析师都发现依赖的感觉很令人讨厌。通常他们都害怕自立,因为他们通过经验知道,无意识将会通过烦扰,并以明显难以预料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干扰他们的生活。
这是预设了,当病人获得足够的自我知识,能理解他们的梦之后,马上就能应付正常的生活。然而,经验表明,被认为掌握了解梦艺术的职业分析师都会在自己的梦面前投降,而必须寻求同行的帮助,声称自己是专家的人都难以令人满意地解释自己的梦,我们还能对病人有多大的期待呢?弗洛伊德希望能够“穷尽”所有的无意识,但这种愿望没有实现。梦样的生活以及无意识的侵袭一直没有受到阻碍地持续着。
有这么一种广泛流传的偏见,它认为分析就像是一种“治疗”,一个人接受一段的治疗后就痊愈了。这是从心理分析早些时候流传下来的外行人的错误。分析疗法可以被描述为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重新调整心理状态。自然而然,这个新的状态更能够适应内部和外部的情况,能够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很少有单独一种“治疗”能够永久成功的例子。确实,医学乐观主义从来不吝啬进行宣传,并且一直说有明确的治愈方法。然而,我们不能让自己被从业者这种太人性的态度所欺骗,而要记住,无意识的生命一直活动着,并且不断地产生麻烦。没有必要悲观,我们知道很多工作因运气及勤恳已取得了富有成效的结果。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应避免把分析当成是一种一劳永逸的“治疗”。最初,它不过是一种彻底的重新调整。没有什么变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无条件地有效的。生命总是要重新开始。当然,存在着非常持久的、能解决典型冲突的集体状态。集体状态使个人能没有困难地适应社会,因为它像其他生命状态一样作用于个人。但是病人的困难主要在于他的个人问题不能够与集体的准则没有矛盾地得到解决。如果他的完整人格还要存在下去的话,就必须解决个人的冲突。没有理性的解决方法能完成这项任务,也没有任何集体的规则能没有任何损失地代替个人的解决方法。
在分析过程中获得的新态度或早或晚都会变为不充分的,并且这是必然的,因为生命持续的流动不断地要求新的适应。适应从来不能够一次彻底完成。人们也许肯定会要求,分析能够使病人在以后生活中不太困难地获得新的方向。经验表明,在一定程度上这是正确的。我们经常会发现进行了彻底分析的病人在以后的生活里再进行调整的时候困难会少一些。不过,这些困难被证明经常出现,在某些时候还会很麻烦。这就是为什么有一些进行过彻底分析的病人在后来的生活里还经常会寻求他们以前的分析师的帮助。从医学实践角度来看,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正常,但是,这却确实与治疗师某些不恰当的热情及那种认为分析构成了唯一的“治疗”方法的看法相矛盾。最后,不可能有一种能摆脱所有困难的治疗方法。人需要困难,它们对健康来说是有必要的。我们在此担心的只是过度的困难。
对治疗师来说,最基本的问题不是如何摆脱暂时的困难,而是如何成功地对抗将来的困难。最基本的问题是:必须有什么样的心理和精神态度才能应付无意识的干扰,并且如何把这些告诉病人。
答案明显在于消除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分离。这不能通过单方面地说无意识内容是无用的来实现,相反应该通过认识到其在补偿意识片面性中的重要性,并对其进行充分考虑而实现。意识倾向和无意识倾向共同构成了超越性功能。称它为“超越性”是因为它在不损失无意识的前提下,使从一种状态向另外一种的转化成为可能。构建性及综合性的治疗方法假定在病人那里至少潜存着一些理解力,而且这种理解力能成为有意识的能力。如果分析师一点也不了解这些潜能,他就不能够帮助病人发展它。除非分析师和病人都只让科学对之进行研究,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在实际的实践中,合格的分析师为病人调节超越性功能,也就是说,帮助病人将意识和无意识结合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新的态度。移情的重要意义之一就存在于分析师的角色里。病人借助移情而依靠那个看起来可以给他一个崭新状态的人,他通过移情寻求这种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他来说又是极其重要的,尽管他可能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在这样做。因此,对于病人来说,分析师具有这样一种形象,它是生命所必需的东西。不论这种依赖看起来多么幼稚,它都表达了一种极其重要的要求,这种要求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变成对分析师的仇恨。因此,了解这个隐藏在移情之下的要求的真正目的是非常重要的。存在着只从还原角度来理解它的倾向,只将它理解为幼儿的色情幻想。但这就意味着从字面上理解这一幻想——它通常与父母有关,就好像病人,或更恰当地说,他的无意识仍然具有儿童曾经对父母有的那种期待。从外部看,这仍然是与孩子期待父母的帮助和保护相同的期待,但是当一个孩子长大成为大人后,对孩子来说是正常的东西对他来说不再是合适的了。它变成了在危机中没有意识到的对帮助的需求隐喻的表达。历史地看,以幼儿性本能来解释移情的色情特点是正确的。但这样移情的意义和目的没有得到理解,而将其解释为幼儿的性幻想也远离了真正的问题。对移情的理解不能从它的历史先例中寻求,而要在它的目的里。片面的、还原的解释最终成为无意义的,尤其是只有病人的抵触在增加,而完全没有别的新的东西出现的时候。接下来分析中出现的厌倦感就只是观念单调的、贫乏的表现。这不是像常常认为的那样,是无意识的单调和贫乏,而是分析师的单调和贫乏,他们不知道这些幻想不能仅在具体-还原的意义上得到理解,而是应该在建构的意义上得到理解。当这一点被意识到的时候,停滞不前通常都会很容易解决。